校点说明
《风月鉴》一书,系清代吴贻棠所作。吴贻棠,字荫南,号爱存,河南戈阳(今河南光山县)人。该书刻本称其为吴贻先。我们根据书前作者自序及书后其寄男方钰的跋文,可以约略的知道他的经历。其生活于乾嘉年间,“为人好脱略,性豪迈”,曾“仕长芦”。回乡后得痿疾,行动不便,于岑寂中作《可是梦》、《风月鉴》二书,以寄无聊之慨。《可是梦》今已不传。
该书有刻本和抄本两种。嘉庆刻本,今北京图书馆和天津图书馆均有收藏,半页六行,每行十六字,第十三回有半页残缺。抄本第十三、十四回均残,版式与刻本相同,今藏于浙江图书馆。上海古籍出版社曾以残抄本为底本,用刻本第十三、十四回加以补配,作为《古本小说集成》的一种影印出版。本次点校,即以影印本为依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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叙
余于戊寅冬得痿疾,阅三载而未就痊,起坐虽可,维不倩人,而步履维艰矣。镇日独坐甚觉岑寂。时文侄可邨、甥居亭皆课于余家,每为小谈。余告之曰:“如余,将何以自处也?”可邨曰:“先生胡不评论苍鸟以自娱兮?”居亭亦曰:“甚善。”余则自思:左手惫矣,右手虽尚可磨墨拈笔,然意乱心烦,何能修事笔砚乎?自念苍鸟文章,自古累累繁帙,后之所作者,即珍句奇字,亦不过拾古人牙慧。且余之才,夫何敢与骚人文士驰骋而较邪?若风月佳话,余则有闻之古人者,有见之今人者。余固非钟于情者,窃欲以深情者、过情者、缠绵于情不可解者,又有用情而迷于情、伤于情者,余置之以供余之闲情。或曰余不知情者,余不问也。余之是编,有谓为言之有自者,非也;有谓为言之无自者,亦非也;有谓为在有自无自之间者,更非也。余不过一时信笔略去耳,又何自之足言也!此编成,余招可邨、居亭观之。可邨曰:“时值炎夏矣,可为消暑之一策。”居亭曰:“闷坐无聊矣,可为清遣之一方。”余即志之。自为序。
嘉庆庚辰夏仲,爱牖民言略于茹芝小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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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投胎解笑
古来圣贤学问生而知之者,固不待言;其次亦莫非由阅历而成。然古来圣贤之阅历,无非多尝艰苦、履霜坚冰,而后始成。一代伟人,未闻有从温柔乡里、欢乐场练出一番胸襟来的。岂知不然。我闲同友人谈论,得闻一件奇事。今于茶前酒后,磨墨拈笔记出来,以为闲谈。至于其事能传不能传,我亦不问了。
昔南京雨花台西,有一家姓常名兴,其妻郑氏。这家本是历代簪缨相传,是明季常遇春之后。现在家中良田万顷,还有几处当典。这常兴之父是山东道台,常兴却是守祖上余业,也无心仕路,日日在家好善,凡乡中贫苦,无不周济。只是上天不佑,善人至六旬无子。一日,至一友家,闻说杭州天竺寺菩萨极灵。常兴就动了念头,想去求子。就择了日子、雇了船,上杭州去了。
到了杭州,寻了店住下,候到朔日,备了香纸,往天竺去烧香。由城至寺有三十里远,一路香客络络不断。常兴到了寺,将香纸烧了,恭恭敬敬拜了几拜,起来瞻仰菩萨,才知这菩萨是沉香雕成的。又往别处看玩景致,忽听一众人说:“那里一个和尚真真奇怪,如何要死,还说要等施主?”常兴听了,也同着众人去看。见那和尚瞑目而坐,却也奇怪,至常兴到了,他睁眼一看,说:“来得好,我去了。”就死了。常兴看着可怜,就拿几两银子替他买木头殡葬了。从寺回来,到店又住了一日,才回家。
到了家,郑氏接着。叙了一会烧香的话,又说起和尚的事。郑氏合掌念道:“阿弥陀佛!此事做的好。”郑氏原是常兴续娶的,才四十多岁,所以过了半月,似乎有胎。常兴知道,甚是喜欢,日日叫他休养,莫要冲动胎气,又吩咐丫头们不许有事大惊小怪的惊动了奶奶。不觉到了十个月,一日,郑氏腹内觉疼。常兴叫家人去请了稳婆。守到半夜,生下来了。常兴一听小孩子哭,就问是男是女,丫头说:“恭喜大爷,是个哥儿。”常兴欢喜非常。到了三朝,请了前前后后许多的客是不必说了。
只是这孩子却奇的很,自生下来哭了一阵之后,不时的就笑。常兴说:“这是何故?”因他大总无子,以先生了两个都亡了,这个又是求来的,真真就象掌上珍珠一般。不把他当个男吕子,把他当个女孩,又因他肯笑,就起个名字叫嫣娘。
这嫣娘生来淘气,自小便不喜欢老妈子抱他。若是年幼的抱他,他有说有笑;老妈子抱他,他虽是肯笑,一见老妈子就是哭。到四五岁,便不必说了,见了女人年纪大的就象仇人似的;见了小女孩子同他顽他就欢欢喜喜,他吃的不吃,给那女孩子吃,顽的不顽,给那女孩子顽。常兴也就随着儿子,给他买了两个丫头。一个与他同岁,起名叫婳姐,长的长长的脸,一道细细的眉,一个小嘴就像点了胭脂一般,瘦瘦的身子,扎着两个丫角。露着青青的头皮。一个大他一岁,起名叫娟姐,长的圆圆的脸,也是细细的眉,两个眼秋波儿似的,也扎着丫角,身子也是瘦瘦的。常兴买来,又给他换了一身绸缎衣服,叫他天天去伴着嫣娘。哪知嫣娘一见面就亲热的了不得。就是旁人惹恼了他,他两个一去说,就笑起来了。郑氏想着,只这两个丫头伴着,他太寂寞些,又买两个小的。俱小嫣娘几岁,一个叫关关,一个叫窈窈,俱是如画的小美女。嫣娘见了,是不必说的更是亲热的了。
到了八岁,嫣娘越大越淘气。常兴就请位先生,叫他上学。日日还是他四个陪着他去读书。他却又奇怪,凡书一目了然;只是他四个好,一个不在跟前,他就连扁担长的“一”字也不识,常兴只得依从,叫他四个陪着,一连读了三年。到了十一岁上,他就说:“不读罢!我都会了。”常兴说:“你岂可闲着?”嫣娘说:“俺家现有一处大花园,我就在那里自己读书,岂不大妙!”未知常兴允不允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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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幻梦刁宴
话说嫣娘要到园里读书,常兴就叫人去收拾了。择了日子,叫嫣娘搬进花园。又想着园子大了,他们小孩子住着害怕,就叫些女家人靠近住着,又叫了几个二十多岁的丫头去作伴。
嫣娘日日在园内一处一处的游玩,连书篇儿也不摸,一日顽乏了,睡了午觉,就作了一梦。梦见到一仙山,其中楼阁玲珑,如珠玉修成的一般。信步走去,忽见一门,就大着胆走进去,见是三间花阁,垂着湘妃竹的帘子。猛听得一阵笑声,如莺声娇啭,不觉脚跟下走了三魂七魄,站在那里就呆了。忽有一个人从背后轻轻拍他一下,说:“看什么!好大胆!”嫣娘听了这一句话就像小莺儿叫了一声,想道:“就在屋里,如何又到这里来了?”连忙转过身来,作了一揖,才抬头去看。那人带嗔呼道:“低下头去。”嫣娘就不敢仰视,只顺着眼看见[那人]穿着银杏衫子,罩着墨色撒花背心,穿着百摺百蝶裙子,一对莲钩只露出一个尖儿。嫣娘也不敢出声,只弯着腰站着。站了一时,那人说:“还不快去!”嫣娘慢慢出了门,才敢回头来看,却不见那人了,只听帘内说:“好好谈谈。”嫣娘也不敢再听,又往前走,又见一带花障。他从垂花门进去,见一美人在廊下,背着脸向内坐着,在那里读诗,其声微微莫办。他就偷偷的到背后,一看却不是读诗,是在那里拈着笔写甚么。嫣娘顺着他写的看去,是:天上人间,可怜谁是前缘,谁是无缘?到头来,那是一般参了个无要紧的禅,才笑人枉然。作一对鸳鸯睡,谁知我,也是空缠绵。
嫣娘看毕,不觉一声叹道:“可怜可怜!斯言诚不谬也。”那人回头一看,嫣娘才自想道:“不好,我如何竟走近他身子跟前了?”只得连忙作揖。那人却不怪他,只说:“你去罢,此地非久停之所。”嫣娘又作了一个揖,就出来了。走着又回头偷偷一看,见那花容月貌,世间罕有,又不敢长看,只得一直出去。却一路走一路想,不觉防着,就一头碰在一个粉墙上,撞在地下坐着,只听后边有一两个人嗤嗤的笑。嫣娘起来,那一两个美人也走到跟前了。嫣娘就拱手而立,说:“得罪,得罪,有劳尊笑!”那美人说:“这个人必是呆子,自己头不疼,还给我们周旋。”又一个美人说:“莫是个疯子,我们走罢!”嫣娘也不敢出声,只是呆呆望着那[两]人说说笑笑去了,才想起来:“是他们骂我!”只得又走。忽见又一大门,他又进去,顺着脚走到一处小花园,看着两个美人在那里打秋千。嫣娘就走到那玲珑石旁站着,说:“小心些,掉下来就了不得了!”那打秋千的只顾忽上忽下,却不看见旁边站着有人,听他说话才看见,说:“你是何人?怎么来到这里?”嫣娘说:“我是嫣娘。”那人笑了一笑,说:“我又知道你是个甚么嫣娘?但是你是个男人,如何叫女人名字?”嫣娘方欲回话,那秋千架上的人也下来了,说:“姐姐,莫跟他说。这必是个小贼子,将他锁起来!”嫣娘说:“好,好,就是这样玩法。”那一个说:“这是个傻子,赶出去就是了!”嫣娘只当与他说顽话,还是笑。那人说:“你再不出去,就打了!”嫣娘只得笑着出来了。不妨地下青苔甚滑,一下跌倒。猛然惊醒,却是一梦。他却不把这当个梦,一心要去访这些美人。他又不敢直向常兴说,日日在园中纳闷。虽有他四个陪着,总不能解他的闷。
一日,他四个商议说:“嫣娘天天似乎心里有事,俺们今日大家备个菜,请他吃酒。等他醉后,问问他。”他四个商议定了,第二日就向嫣娘说:“俺四个有个薄酌,请大爷吃一杯,不知可赏小的们的脸?”嫣娘说:“你们成天家想着法闹,又请甚么客?又是甚么小的大的的?我是个猪八戒净坛使者,岂有不好吃的!好菜好酒,快些拿来,等我狼餐虎咽。”关关说:“只怕不是狼虎,是个小雏燕子!”婳姐说:“也不是个雏燕,是个小学生、假姑娘!”娟姐说:“我前日跟奶奶往王表爷家听戏,唱的是《请宴》,只怕大相公就是那请宴上的秀才们,‘闻道请,似得了将军令,宛是五脏神,愿随鞭镫。’”。窈窈说:“大相公明日去中个学,就是秀才了。”嫣娘说:“真真你们是些女孩子,不知外面的事。如何进学说是中学,若中举、中进士,岂不也要说进举进进士吗?”大家说着笑起来,把窈窈倒羞的满脸通红。嫣娘看着甚不过意,就照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,说:“你可混说了?”婳姐说:“我说个情,饶他这一次,下次重重的打罢!”嫣娘说:“不是婳姐说情,真个不饶!”关关就上去替嫣娘揉揉嘴,说:“你看,都打红了。”娟姐说:“莫闹了,摆桌子罢。”说着将桌子摆开,上面设了一张大椅。嫣娘说:“怎么只用一张?”婳姐说:“我们这奴才,如何敢坐?”嫣娘陡然变了色,说:“我几时有这些混帐的意思,如何说小的、又说奴才?岂不是折罪我吗?我一定少活十年。”婳姐说:“莫急。这是我们的话,与你不相干。你要气我,给你赔个礼!”说着就拜了一拜。嫣娘笑着说:“不敢,不敢!我受你一拜,更要少活二十年!”关关说:“你看,妈妈们送菜来了。坐下罢!等我去接进来。若是等他们送上来,你又嫌俺脏了。”嫣娘说:“岂无个陪客,岂无个主人?依我说,我就领扰;不依我说,我就要辞谢了!”他四个说:“依了就是。”嫣娘说:“我今日是你们请的客,就大胆僭了。陪我的次坐是娟姐,三坐是婳姐,主坐就是关关、窈窈姐。这是序齿,最公道的。”他四个都无的说,就依次坐下了。关关说:“我来回上菜。”窈窈说:“我来把盏。”大家坐着说了一会,饮了一会。婳姐想醉嫣娘,叫他好说实话,就使个眼色给窈窈。窈窈说:“我小些,我要敬一杯!”拿了一个玛瑙六方杯子,满斟了一杯,送到嫣娘面前。嫣娘说:“多谢!这是必领的。”就三口两口吃完了,说:“小弟不敢有慢尊命,饮毕了。”关关说:“再小些就是我了,我也奉敬一杯,不知尊意如何?”嫣娘笑着说:“愿领,愿领。”关关就拿了一个翡翠圆杯,满斟了送上去,嫣娘也三口两口吃完了,说:“覆命,吃完了。”娟姐、婳姐也想敬他,又怕太吃醉了。婳姐说:“我是五岁来你家的,”又指着娟姐说:“他是六岁来的,”又指着关关、窈窈说:“他两个也是五、六岁上来的,来到都跟你在一块。我们今日饮酒,各人有各人的心思,都说说。就先从相公说起。”嫣娘总不出声,婳姐们总是要他说。不知说了未说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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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戏墨误宴
话说嫣娘只是不说,窈窈就想个法儿哄他,向嫣娘说:“前日你睡着了,好说梦话,我都听着了,甚么这一个那一个的?”嫣娘只当是真的,就站起来说:“你还说他怎么,真叫人到如今放不下!”娟姐说:“这我们不知道。你何不说出来,我们大家替你想想,还是怎么好!”嫣娘想了一想,又笑了一笑,说:“我向你们说罢!”
正在要说,一个丫头进来说:“奶奶来了!”嫣娘连忙出来接着。郑氏进来,说:“嫣娘,你天天可有念念书?”嫣娘听了,不敢说没有,只是笑。婳姐代答说:“白日相公一天总写一千字,灯下书也念四五本。”关关说:“俺四个都是陪着相公天天到三更才睡。”郑氏说:“像这样才好。你父说不久要叫你去过府考,明日先去府里候着,”又向娟姐说:“你大些,好好把相公的衣服被褥收拾收拾,明日好去,”又向婳姐、关关、窈窈说:“你们也帮着。”此四个一齐答应着:“是!”郑氏说:“我去了,你们收拾罢!”
嫣娘又送到院里才回来。嫣娘说:“你们怎么不替我快快收拾,还站着?”娟姐说:“方才你的话不未说完。”嫣娘说:“这时候我也顾不得说了,等考完了来家再说罢。”又叫娟、婳二人去收拾行李,又叫关关拿书本,又叫窈窈磨墨。关关、窈窈忙着去拿书的拿书,磨墨的磨墨。关关把古文四书五经、时文律赋律诗搬了一堆,堆在嫣娘面前。嫣娘看了一看,也未打开,笑了一笑说:“这从哪里念的起?不念罢!”窈窈又把墨也磨了一砚池,嫣娘走过去,看着他磨墨。窈窈只顾磨,未见嫣娘走来。嫣娘就伸手把墨抹了一指头,抹了窈窈一脸。窈窈把墨放下,叫着说:“你这个相公!罢了,罢了。我替你磨墨,你不酬我的劳,还抹我一脸墨!”嫣娘笑的气喘不过来,说:“你这个人不识好,你们天天擦些甚么石灰,抹的像死人一样。我替你想个新样的妆扮,还不好看些吗?”窈窈瞅着嫣娘,说:“好看好看,多谢多谢!”嫣娘说:“把砚瓦也收起来罢。”窈窈说:“不是要写字吗?”嫣娘说:“离考的日子还早,忙些什么!”窈窈说:“这不瞎忙了半天吗?”说着就将墨放下不磨了。嫣娘又叫关关:“把书也收起来罢。”关关说:“不念了吗?”嫣娘说:“念完了。”关关说:“你连他的面也不曾见,就说念完了,我看你明日进场,将什么字写在卷子上?”嫣娘听着他说,看看指头上的墨还未抹完,就趁关关不防,又抹了他一脸,说:“我且把你这头一篇批点批点。”关关又是气,又是笑,说:“明日你进场做不上来,学院打你一百戒尺,也罢了!”正在闹着,娟、婳两个从里间屋出来,看着一个一个的满脸黑墨,笑的弯了腰,说:“今日唱《李逵打店》,怎么又有两个李逵?”他两个正在笑,嫣娘又偷偷的去把墨抹了两手,走到娟姐背后向脸上一抹,笑着说:“也叫你唱个胡敬德!”娟姐才要回头,婳姐站在娟姐跟前,看着大笑,不妨娟姐向旁一转,一下歪在婳姐身上,都倒在地下。嫣娘笑着说:“好,好,我也替你画画眉。”说着把婳姐眼上着手指头画了两个圈,说:“这是个奇妆。人家的眉毛是长的,你这是团的!”他两个起来就要膈肢他,嫣娘一溜烟跑了。
他四个叫了丫头们端了水来,洗了脸。洗完了,你给我看,我给你看,看墨可有了。关关说:“我们真是糊涂,何不把大镜子拿出来,大家照照就是了!”正要去拿镜子,嫣娘走进来,站在当中,作了一个揖,说:“有罪,有罪!唐突西子,该领巴掌八个!”娟姐说:“我们一个人打一巴掌罢!”嫣娘说:“不好。若是只打一巴掌,诸位的那只手岂不又怪我偏心吗?”婳姐说:“好好坐着罢,养养神,明日好上府。”嫣娘说:“正为明日远别,今日不可不细细谈谈。”关关说:“老天,老天,怎么了?这离府里好有二千步,就说远别,后来你做了官,要是四川、广西,还说个甚么别呢?这个‘远’字,我要是个试官,就打一百个杠子!”嫣娘就向关关作个揖,说:“门生领教。”婳姐说:“莫闹了,屋里黑了还未点灯,叫他们点灯罢!”遂叫了丫环来把里间屋里的灯点上,又把外间灯点上。嫣娘说:“这黑魆魆的,像地牢一样。”娟姐说:“快点蜡来!”嫣娘笑了一笑说:“我明日就到府里去了,你们今日午上请我,我就还席。这个帖是‘即夕恭候台光’。”婳姐说:“老实些罢,又还什么席呢?”嫣娘不肯,就叫丫头们把正中挂的四个玻璃灯点上,又叫丫头们去预备二十六个小果碟子,十六个小吃碟子,外只要四个大碗就够了。正在忙着摆桌子椅子,一个丫头进来说:“爷请相公到上房去说话。”嫣娘说:“真真天不随今愿了!”就没精打的跟着来的丫头去了。
到了上房,常兴叫嫣娘坐下,说:“俺这里离贡院虽不甚远,然临场总觉忙乱。我叫人向秦淮后街赁了一个寓处,我明日同你去。也不知你这几年可有个学问没有?今年人顽了一大年,在园里,不知可有念一句书,写一个字没有?”嫣娘也不敢出声,郑氏说:“我听他们说,他倒天天念天天写,不知真假。”常兴说:“只怕都是打伙的淘气,他们替他装脸,哄你天天念书写字罢!”郑氏说:“这明日去考,就知道他念不念、写不写了。”嫣娘心里记挂着回园请客,又不敢就走,听了郑氏的话,趁势说:“我回园念书去罢。”常兴说:“这时候用功也迟了。我买的好鳜鱼,叫他们已经蒸了,就在这里吃饭罢。”嫣娘不敢说回去,只得答应着。常兴又向他说了一回场里的规矩,又叫他明日进场不用忙着出来,“好好做文章,这府考完了就院考了,我回你也不回来,就在寓处住着。”说了一会,到三更天,丫头才回说:“鱼了,”常兴说:“拿酒来。”丫头们摆了桌椅,送上鱼来并别的几样菜。常兴同郑氏坐了,叫嫣娘也坐下。吃了一会,嫣娘哪有心吃,说:“我今早念了一篇生文章,未背过来,我回去再念念。”常兴说:“不念罢,明日再念。”一时饭吃毕了,又叙了一会话。到交四更,郑氏说:“天不早了,去睡罢。”嫣娘听说,就忙忙的回园来了。不知请客没请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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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辞艳寻芳
话说嫣娘到了园里,进了屋,见外间的挂灯俱未点,问说:“怎么挂灯不点?”又问:“菜备齐没有?”娟姐说:“天已四更多了,我们都要睡了。相公的盛馔我们心领罢。”嫣娘说:“如何使得?”婳姐、关关、窈窈俱说:“夜深了,要睡了。”嫣娘不肯,娟、婳两个将嫣娘推着往里间去,说:“睡罢!谁再混闹,罚他跪一夜。”嫣娘没法,只得进了里间。娟姐、婳姐将门闩上,关关说:“还有窈姐没进来,且相公也未喝茶,我出去将茶壶拿进来。”刚要出来,窈窈来了。关关说:“来的好,你就随手将茶壶带来。”窈窈将茶壶拿进来,关关才闩上了门。大家都睡了。
到了第二日,一早嫣娘还在睡着,关关、窈窈也在睡着,娟、婳两个在床上才披衣坐起,就听有丫头来说:“还没起来吗?爷叫你们收拾行李。”娟姐连忙穿好了衣服,开了门。婳姐也穿了衣服,下了床,叫醒了关关、窈窈。嫣娘也醒了,看看他们说:“天还未明,你们都起来做甚么?”娟姐说:“太阳三竿了,爷着人来叫你哩!”嫣娘听说,连忙起来。娟姐就叫丫头们舀了洗脸水。嫣娘洗了脸,就跟着来的丫头到上房去了。
见了常兴、郑氏,说了一会话,又吃了点心,嫣娘想着:“我这就去了,还未去辞谢他四个,”又不敢直说,心里想了一个法,说:“我的书与笔砚还未收好,他们也未必知道,还得我自己去看看。”常兴说:“你会看看收好,吃了饭就走了。”嫣娘答应着,出来三步两步,连忙跑到园里,一进门就高声说道:“我回来了,我可也回来了!”
娟、婳、关、窈接着,说:“怎么又来了?我们才想一时去送你。”嫣娘听了,一只手拉着娟姐,一只手拉着婳姐,就大哭起来。娟、婳替他拭眼泪,关关劝说:“这何必这个样?”嫣娘听了这一句话,大总的恸起来,过了一时,才说:“我去也罢。我想你们,我心里也罢了。你们想我,费了你们的心,我实在过不去。”说着又哭。娟、婳同关关只是劝,也不觉淌起眼泪来,劝了一会才住下。又听着里间屋有个人也在那里呜呜的哭,娟姐说:“这是谁个?”关关说:“必是窈窈,我看着他方才红着眼圈儿跑进屋里去了。”嫣娘连忙也进屋里来,向窈窈说:“莫哭罢!”一句未说完,又哭起来了。娟姐同关关又才劝住,又劝住了窈窈,大家无言对坐。坐了一时,还是娟姐大些,想着这不是个常法,就向嫣娘说:“我想着这时候上头的饭也好了,相公上去罢。”嫣娘又拉拉娟姐的手,又扯扯婳姐的手,又看着关关、窈窈,想说笑,嗓子却硬了,只落[得]点点头,恰好丫头来请他,就慢慢地去了。
见了常兴,常兴说:“你哭甚么?”嫣娘说:“没有哭,是方才迷了眼揉出泪来的。”常兴也不再问,[一]时同他吃了饭,叫家人押着十几付挑子先去了。随后常兴同嫣娘坐轿去了。娟、婳、关、窈来送自不必说了。
到了寓处,常兴叫家人安放好了行李,又叫家人替相公摆上书桌,又叫家人打听几时考期。家人去了一时,回来说:“考期是第四日。”常兴说:“你们去替相公备场务、买卷子,早早的办齐。”家人答应着去了。日日常兴叫嫣娘读书写字是不必说了。
到了场期,常兴送他进了常到放头场,他就出来了。常兴问说:“文章可好?”嫣娘说:“取是必取的。”又过了一日,放了榜,常兴叫家人去看,一时回来说:“取了第五。”又复试了几场,俱在十名之内;放了正案,又是第五。常兴一面着人去家里送信,一面叫人送嫣娘进衙门谒见老公祖。嫣娘回来,常兴就叫他在寓处看书,候着院试。
一日,常兴有一亲戚家请他吃午饭,常兴去了。嫣娘写了一会字,想到:“前面是秦淮河,我何不去看看?”就不给家人知道,偷偷的去了。走到秦淮河沿,一眼望去,两岸俱是朱红小栏杆围着,栏内或是月窗,或是六角小门,俱挂着湘妃竹的帘子。河里的小船亦不一样,或是小字栏杆,或是十三女儿栏杆,又挂着各色玻璃灯球。嫣娘想着:“我何不叫只小船,上去坐着逛逛。”正好来了一只小船,嫣娘叫[到]了近沿,上了船,一路逛去。
秦淮河里的船,原没有男人撑船的,这只船也是两个二十内外的美人撑着。嫣娘上了船,船上的美人问道:“往哪里去?”嫣娘说:“随你撑,逛完才回来。”这两个美人开了船,一路慢慢的撑去。嫣娘在船中左一看,右一看,真是“在山阴道上,目不及赏,应接不暇也。”分不出来哪一处第一,只眼里看的俱是如花如玉,耳朵里听的俱是玉笛珍琴。不知不觉,船到了夫子庙。这两岸的街道都[看]完了,又回来慢慢的撑着。嫣娘看着左边一个大大的月窗,题着“天然”二字。嫣娘叫靠着这边住了船,又听着“丁东,丁东”的响。嫣娘原会弹琴,随站在船头听去,弹的是《虞美人》,又听他的宫弦忽然声高,又听着宫忽转商,悠悠扬扬,真是如泣如诉。嫣娘不觉也掉下几点眼泪,又怕撑船的看着,连忙拭去,心里想道:“这个人到是钟于情者,不可不见见。”又想:“这隔着如此高,怎么上去?”就问了船家,撑船的说:“相公要是上去,就叫人放梯子下来。”嫣娘说:“就烦你叫一声。”撑船的叫应了上头放了梯子下来。撑船的说:“相公上去可以就从前门去了。前门就是秦淮后街。”嫣娘说:“我还未带银子来给你船钱,我送你个东西罢。”说着,将手上玉镯去下,赏了撑船的,就上梯子去了。
上来就是月窗跟前,隔着帘子一望,望着那里边一个人还在弹琴,映着帘子,真像烟笼芍药一般。这里放梯子的人将梯子收上去,就要进去,向那人说好出来迎接。嫣娘拱拱手,就站在窗外,听他一曲弹完了。那人也看着窗外有人,就出来迎进去。嫣娘进去一看,那个美人尚在绿鬓初女,不觉大惊,想道:“如此妙点,如此妙技,可敬可敬,可羡可羡!我在他旁边站一时,也不枉虚生一世。”嫣娘看着、想着,就来[到]了[那美人身边],那美人说:“相公请坐!”嫣娘说:“这般仙府,岂可容我浊物站在这里,还恐有玷清秀,如何敢坐?”美人说:“相公真是君子也,毋乃木谦乎!”就让着坐下。嫣娘问说:“请问妙字?”美人答说:“不敢,贱名宜人。”嫣娘说:“妙哉,妙哉!真无不宜也。还请问妙龄?”美人答说:“十二。”嫣娘大惊,说:“奇哉,奇哉!与我同庚矣。”又说:“请问此处即是宜卿一人乎?”宜人说:“妾乃吾母之少女也,不曾学倚门卖笑,此为吾之侧室,不意相公箫史下顾,妾非美玉,何敢劳尊?”嫣娘说:“宜卿所言,吾此时,一些魂魄俱付之卿身矣!吾亦无言可答,但有一句不敢说的话,不知尊前容纳否?”宜人把脸一红说:“何妨!”嫣娘起来,走到宜人身边,低声说道:“可嫌我否?”宜人把脸一红,斜着眼看了一眼,又笑了一笑。嫣娘深深作了一揖,就靠着宜人坐下,又低声说:“此事吾当善谋之,卿可能徐待之?”宜人把脸又一红,把心一指说:“此处虽妾之静室,然亦非相公久居之所。但不知相公何处人?来此地何事?”嫣娘说:“我家在雨花台西边。[现]在我是[到府]里赴考的,我父亲也在这里。”宜人说:“你快些回去,看你父亲找你。你若要再来,却也不妨。”嫣娘听他说父亲找的话,就不敢再坐,站起来又依恋了一会,宜人扯着手,送他从一小夹道到大门去了。
嫣娘到了寓处,正好他父[亲]尚未回来。家人们问他:“到哪里去了,叫俺们好找?”嫣娘支吾了一会,就躺在床上细细的想着宜人长的那个模样,毋也息不了。不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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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巧遇重访
话说嫣娘在床上躺着想着宜人,一时常兴回来了。嫣娘只推身上不快,常兴只当是真的,又摸摸他的头,就[说]:“头倒不热,只怕是多吃了东西了,你躺一时罢。”却正合嫣娘之意,嫣娘又装着哼了两声。
到了第二天,嫣娘不敢仍然装病,只得起来,又看看书,写写字。过了一月,嫣娘总不得个空去宜人那里看看,心里却时时在宜人身上。又跟着院试近了,不免又忙着用了几天功。常兴又叫家人去办场务、备卷。
到了考期、嫣娘进了常到未初时候出来,甚是得意。常兴接着,又问了他的文章可好,嫣娘不免公然自赞了一番。到第二日,放了榜,常兴着家人去看,家人尚未回来,报子就报了,进了第二名。常兴同嫣娘甚是欢喜。第二日又复试,至于奖赏送大人,一番应活是不必说了。送了大人,常兴就叫家人即时催了轿子,一齐回来。嫣娘实打算可以再住几日,偷着好去盼宜人一盼,哪知立时他父亲就逼着回来了,嫣娘也只得饮恨吞声而已。
到了家,常兴又请了客。郑氏也是欢喜,并娟、婳、关、窈更是非常的欢喜是不必说了。只有嫣娘每日不惟不欢喜,反长吁短叹的不了。娟、婳、关、窈他们时常同他说笑,他不过勉强应酬而已。常兴、郑氏每每见他这样,只当是在寓处的病未好。
到了八月下旬,雨花台临近有一处禅院,名净因庵。庵中桂花最盛,又有几处亭阁,最是幽雅。每年到桂花开时,游人如蚁。常兴想叫嫣娘去敬敬。一日早晨,常兴叫人到园里将嫣娘叫来。嫣娘来了,常兴说:“你天天在园里闲坐,何不今日到净因庵去看看桂花?”嫣娘说:“好。我已经吃毕饭了,就去罢。”常兴说:“叫个人跟着。”嫣娘说:“道不远,何必要人跟着?”常兴说:“你自己去也使得,早早回来。”嫣娘答应着去了。
出了门,果然去看花的不少。嫣娘也迤逦而去。到了庵内,看那佛殿前是五株大桂树,上头的枝叶把天都遮着了;又见几处禅房小院,也有几株桂树,或是丹如火,或是黄如金,各样不一。那一种幽香真是沁人肺腑。嫣娘一处一处的看完了,又到一个客厅里坐下,和尚捧了茶来。嫣娘吃了茶,和尚又摆上一桌小果碟子,嫣娘吃了几样,又吃了几个点心。这是庵里的旧例,凡有人去游的皆如此待他,也不是专为嫣娘而设。嫣娘吃完了,拿了随带的银子一两还了和尚。和尚欢喜的了不得,眉开眼笑,又殷殷勤勤留住吃了茶,送了嫣娘出来。
嫣娘出来,见天还早,看看离庵不远,有一庄村,甚是幽静,就随着步走了去。走到村前,看那小村外围着一带小沟,沟上有一小木桥,沟内沿栽了有几十本木芙蓉。嫣娘正在望那芙蓉,忽听嘻嘻一阵笑声。嫣娘仔细看去,才看着芙蓉花内隐隐约约有两个人站在那里,嫣娘想道:“我何不从桥上踱过去?”就顺着步一直过了桥。走到芙蓉花跟前,只听上个人说:“姐姐,你看那个人跑进来了。”又听一个人说:“是谁?”嫣娘只得站在花下不敢一动,那两个人一齐问道:“你来做甚么的?是想偷甚么?”嫣娘笑着说:“天下岂有贼秀才郎?”一个略高些的说:“我只当你是个贼,不知你是个秀才。你看你的两只眼东张西望的,可像个贼一样?”嫣娘只是笑,也不敢出声。那人又说:“你不实说你来做甚么,我就去唤狗来咬你。”说着就要去。那个矮些个[的]说:“姐姐,你看他那个小样,被姐姐骂了一顿,怪可怜的,饶了他罢。”那人又向嫣娘着实的望了一眼,又微微的笑了一笑,慢慢的小声说:“暂且饶你这一次。”嫣娘就隔着花作了一个揖,说:“我是嫣娘,新进的秀才。”那高些的说:“秀才是个甚么?是长的,是团的?是红的,是绿的?”嫣娘说:“秀才不是别的,是个功名。”那高些的说:“甚么叫个功名?”嫣娘说:“头上戴个顶儿,就叫功名。”那高些的说:“这个顶儿甚么稀罕的物件,俺家放牛的小虾儿天天把吃的鸡蛋壳儿安在草帽上,岂不就是个顶儿?”嫣娘说:“哪像个捐职的品顶戴,不是个秀才。”那高些的说:“你既然是个秀才,我问你,这株芙蓉花其种始于何时?来自何地?”嫣娘却实在不知,又不好直说的,只是笑。那高些的说:“你连这眼前的花木还不知道,也要戴个顶儿向人夸嘴说我是天下第一胜地南京首府秀才嫣娘,真真叫人不羞死也笑死了。”嫣娘听了,又作了一个揖,说:“小子请教。”那矮些的说:“姐姐,我们去罢,看那糊涂气味熏坏了。”两个说着就走。嫣娘站在路上拦住,笑着说:“才听仙音,顿开茅塞,还望指教。”他两个不得过去,说:“没得指教了,你去罢!”嫣娘不肯闪开。他两个动心了,那矮些的说:“姐姐,你把那芙蓉典赏给他听听罢。”那高些的没了法,只说:“你站远一步,我跟你说。”嫣娘只得退了一步。那高些的说:“芙蓉出于日本国,周穆王好远游三千,一年到了那国,携来到中华的。你记着,明日遇着学台考古,写上就取个第一。”嫣娘说:“领教。”又说:“岂有弟子不知师之名姓的?再恳把名姓赏给弟子听听。”那高些的说:“你这个人不知好歹,怎么又问我们的名姓?”那矮些的说:“这又何妨?对他说就说。俺姓奚,姐姐叫引香,我叫拾香。你知道了,去罢。”嫣娘仍然不肯过去,不妨拾香把他一推,跌在地下,他两个跑了。嫣娘只得起来,慢慢回家。
到了家,日日又添了一条牵挂,终日虽与娟、婳、关、窈谈谈,也不能解个闷。不觉又到了第二年秋天。这年就是秋闱之期。嫣娘到了七月下旬就来府里等着入闱,又是常兴送他,日日在寓不能出来。那一日,常兴要来家看乡间田稞。嫣娘得了空,直跑到宜人门口,叫开了门。进去有一条路,一直到宜人房里去的,他上回是宜人送他出来走过的,所以他知道,就从这路一直到了宜人房里。
宜人在屋内小睡。嫣娘进了屋,[丫]头就要叫醒宜人,嫣娘说:“莫惊着他。”轻轻地走进屋,在靠床的一张兀凳上坐下,忽听宜人梦里说:“一片情丝割不断,有谁知?”将身一翻,眼朦胧着,又说:“好懒!”一眼看着床头间一个人坐着,忙问说:“是谁?”嫣娘小声说:“是嫣娘。”宜人一翻身扒起来,想一把去拉嫣娘,又缩住了手说:“你怎么又来了?你怎么才来?”嫣娘说:“此心惟天可鉴!”说了这一句,那眼红着,就说不出来了。宜人说:“好容易又见一面,不说说话,哭甚么?”嫣娘说:“我这一个心,到哪一天才见得我的真心?”宜人说:“你不用说,我都知道。”叙了一时,宜人又说:“我还有一个结拜的妹子,叫何粲。前日他听我说,要等你来,他来一顾。”嫣娘说:“嫣娘哪有这等福分,又得见一仙子。”宜人就叫丫头往隔壁去请,一时阿粲来了。宜人出去接着,引着见了嫣娘。嫣娘说:“才闻宜卿盛称粲姐美德,相见之晚,实为恨事!”阿粲说:“前得闻君子于宜姐,不胜钦仰!今日得见,信宜姐之言不虚矣。”宜人说:“你两个不用客套了,吃茶罢。”叫丫头捧上茶来。吃了茶,宜人说:“粲妹的指法甚妙,何[不]来令君子一聆佳音?”阿粲尚谦着说:“不善抚琴。”宜人给他代定了弦,按阿桨坐下。阿桨只得抚弄了一会,是一曲《凰求凤》。弹完了,嫣娘说:“不惟指法之妙,并此曲之意,亦妙不可言。”正在三个谈话,阿粲家有人来叫他,他就辞了他两个去了。宜人说:“这妹子也是同我一样,出污泥而不染者。”嫣娘说:“佩服,佩服!”坐了一时,嫣娘又说:“我今日本欲在此多坐一时,城中有一老师请用午饭,我暂去,明日再来。”说着站起来就走。宜人送他到门首,他去了。
嫣娘一路走着,后边来了一乘轿,从旁边过去。嫣娘隔着小玻璃窗子望着,真如娇花初开,不知不觉就跟着轿去了。不知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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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假佣真骗
话说嫣娘跟着轿去,那轿一直往三山街去了。嫣娘也跟到三山街,看着那轿到了一个大门,就抬进去了。嫣娘不敢进那大门,只得在门外站着,向内望了多时。回头一看,这对门有个小茶肆。嫣娘把那老师请吃午饭的事早忘在九霄以外,看了这茶肆,就到肆里拣了一个小坐头坐下,吃着茶,仍然目不转睛的向那对门望着。忽然看见对门出来一个小厮,也到这茶肆里来吃茶,嫣娘想问问他,又不敢说。见那小厮进来,连忙让他坐下。那小厮只当是认得他的,也就坐下了。嫣娘说:“老兄尊姓?”小厮说:“姓胡。”嫣娘说:“我是这乡间人,才进城,想找个大人家去混碗饭吃,不知尊府里可能相容?”小厮说:“暂时尚不等人用。等明年老爷回来,若果要人,我看尊兄甚好,可以荐荐。”嫣娘说:“方才有一乘轿,是府中何人?”小厮说:“这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,叫个娉婷,今年十四岁了。方才是老太太叫他往寺里去替老太太拈香才回来。”嫣娘问到这里,也不敢再问,只说:“现在府中既不要人,等明年我再来找老兄罢。”又吃了一会茶,嫣娘算了茶帐,给了钱,与小厮拱拱手去了。
走到寓处,才想起今日午间是老师请用饭,天却已到申时了,只得推个病,叫家人去给老师请安,禀明了不能来领饭的话。
又过了几天,常兴来了,场期也到了。常兴叫家人诸事替他办齐了。嫣娘进了头尝二尝三场,场毕将文章、诗策、经文俱已腾出稿来。常兴拿着去请素日相识的亲友看看,个个都是称赞。常兴欢喜,就同嫣娘在府候榜。过了几日,揭了晓,报子报了,中了解元。常兴、嫣娘自是欢喜不必说了,至于赴鹿鸣宴、拜老师这一番的事也不必说了。诸事完了,常兴同嫣娘回来,到了家,自然又是唱戏请客,也不必说了。
家中事毕。嫣娘闲着,又同娟、婳、关、窈一处顽笑。娟姐说:“你如今是老爷了,我们还称你相公不成?”嫣娘说:“老爷倒是老爷,只是老爷这个混名,写在题名录上未免不雅。”又说:“你们这些人真真是天天作梦,还不知道我去考的时候,就起了大名叫常敏。我进学就是这个名字,中举也是这个名子。”关关说:“甚么敏不敏?我说没有嫣娘两个字,念的嘴里也好,听的耳朵里也好。”窈窈说:“一个人自然有个大名,有个乳名,岂可把乳名当了大名?”嫣娘说:“莫说这名字的话了。我问你们,我如今是老爷,你们是甚么呢?”娟姐说:“我们四个还是丫头。”嫣娘说:“你们既然还是丫头,我自己一个做个老爷有甚么趣?不如我叫你们也叫老爷罢!”引的大家都笑起来。婳姐说:“你这些小孩子的话,到哪一天才不说了?”
正在说话,一个丫头来说:“相公快些上去,爷一下跌倒不说话了。”嫣娘连忙跑到上房,常兴已经闭着眼发喘。郑氏守着哭,见嫣娘来了,郑氏说:“你快些叫你父亲!”嫣娘叫了一声,常兴把眼微微一睁,把头略略一点,就呜呼了。嫣娘嚎啕大恸。郑氏忙着叫家人备了后事。俱已全了,将柩停在中堂。郑氏想家中无人照料,把当典里一个老伙计请来做了朝奉,凡家中事一一交他照料。这伙计姓李,名立,本是在常家典里多年的人,亦老成,受了郑氏的嘱托,就将常兴的丧事不丰不俭的办完了。又择了本庄的吉地,到七七上葬了。
嫣娘在家守制,外边有李立管理家务,仍然是自由自在的。过了半年,因在制不好出门,就想着:“家中无事,何不将这花园从新修造修造?”又想:“这园如何修法才好?”想了一时,忽然想起那年在画箱里见了一个西洋园图,何不就照那样去修?遂去将画箱开了,找了图出来,铺在桌上细细看去。看着第一层是个大门,进了大门是个月门,当着门是个六方亭子,四外俱是小红阑干,亭子上俱满装格子。这个亭子是要连着正庭的意思,亭子外即一长池,池上一水桥,桥上两旁俱是小阑干。过了桥是正庭,过了正庭,庭后是一大假山,大假山两旁是两小假山。大假山正中一洞门,门上镌着三个字,是:“等闲乡”,左边小假山的洞门上镌着是:“处处”,右边小假山的洞门上镌着是:“所所”。这三个门,原进去是三个园,正中是大园,两旁是小园,俱是假山遮断,两小园假山空里,又各有小夹道通着是园。嫣娘看毕,拍手大笑,说:“妙地,妙地!我就照着这样去修,并园名亦照着这样。”就叫家人向李立说,叫了匠人动工,把娟、婳、关、窈俱以挪出到上边厢房去祝又派了几个能干的家人,把图交给他,叫他照样去修。家人领着匠人天天去修。
嫣娘想,宜人哪里是知道我的,我守制不好去的,就是引香、拾香,这也太近了,一则不好去,二则去也未必得见,不如去访访娉婷。嫣娘就向郑氏说:“我想到外面去逛逛,不过临近几家,不几日就回来。”郑氏说:“也好。家里虽然修理,有家人照应,且有李朝奉在家,诸事可以问他,你去也罢。”嫣娘就换下重孝服,穿了素服出去了。
一直到了三山街,又到那茶肆里找着那胡小厮。那胡小厮见了,说:“老兄来了,怎么穿着素服?”嫣娘说:“我如今大总的没依靠了,我老人家又没了,我想求求老兄,替我引进引进。”小厮说:“老兄来的甚好,我家老爷才回来。内花园的书房没人照看,正要寻人。像老兄这干干净净的,且年轻又伶俐,老爷看着是必收的。”说着,就起来说:“你同我到那边去。”嫣娘就跟着他到了大门。进了门,到了门房里,管门的家人问说:“这是哪个?”小厮说:“这是我的朋友,也要来我们家来的。”又向嫣娘说:“这是张二爷。”嫣娘就给他作了一揖。管门的叫他坐下,小厮说:“老兄坐着,我进去回老爷。”小厮去了,一时来了,说:“老兄快来!老爷在内书房,我引你进去。”
小厮引着嫣娘进了二门,又进了穿庭、大庭、茶庭。从茶庭院西一小角门,进了角门一条长夹道,夹道头前又一小门,进了门往左一转,就是内宅的角门;往右一转,就是个小花园。进了花园,嫣娘看这花园虽不甚大,却也精致。几处小假山,后头俱玲玲珑珑;几株松树、梅树、梧桐树,也是古古致致;又有几株湘妃竹,疏疏落落。小厮引着进了书房。嫣娘看这书房是四间,中间设着大罗汗榻,两旁俱是博古图书架,架上设着各样古董玩意。头间有一碧纱橱,小厮引着进了橱子,嫣娘看窗前一几,几上设着笔砚等物;上边有一小榻,榻上盘膝坐着一个五十许的人。小厮说:“给老爷叩头。”嫣娘只得磕了两个头。那老爷说:“起来罢。”嫣娘起来站在旁边,那老爷看了一看,说:“你可识字?”嫣娘说:“小的识字。”那老爷说:“你就在这里伺候罢。”嫣娘答应着。
过了三日,那老爷因在任之事未清,有文书提他,他就连忙去了,将内书房交给嫣娘照应。嫣娘就天天掐花送于老太太房里插瓶,又掐些送送各处丫头们。混了几天混熟了,见了妯婷,也时常说一句两句话。一天,老太太叫娉婷到园内去,看可有新开的花掐几枝来。娉婷去了。
到了园,只听书房里一个人在那里哼哼唧唧,像念书的样。娉婷想道:“这是谁?”偷偷到窗跟前,隔着纱看去,只见嫣娘在那里背着手,念那壁上悬的诗屏。娉婷在外叫着说:“你这个小厮,疯了不成?在那里哼什么?”嫣娘听是娉婷说话,就连忙说:“请姐姐到屋里坐。”娉婷说:“我不进去。”嫣娘说:“这有何妨?”说着嫣娘就出来了,到了廊下,娉婷也到了廊下。嫣娘说:“姐姐今年十几?去年秋天坐轿从哪里来?”娉婷说:“你这个人说话真是奇怪,我今年十几,与你甚么相干?我去年坐轿,你怎么知道?”嫣娘听了,“嗳哟”了一声,说:“我今个可有死的地方了。”娉婷说:“你莫当真的疯了?”嫣娘说:“不疯,不疯!真真是真话。”娉婷说:“怎么是真话?”嫣娘说:“一言难尽,我也无从说起。”娉婷说:“我站乏了,我进屋里来,我们坐下。我倒要听你细细的说说。”娉婷进了屋,到榻上坐下,嫣娘也到下边椅子坐下。娉婷说:“你说。”嫣娘说:“你可知道我是个什么人?”娉婷说:“你是个小厮。”嫣娘说:“像我这个小厮,这南京三年才出一个。”娉婷说:“怎么这等稀罕?”嫣娘说:“我是去年的新解元常敏。”娉婷说:“你真疯了,岂有解元情愿给人家做小厮的?”嫣娘说:“我是来救你的。”娉婷说:“我又无病无灾,要你救甚么?”嫣娘说:“我自从去年秋天在轿里见过你,我想你这样一个人,可惜,可惜!”娉婷说:“怎么可惜?”嫣娘说:“你想,你想。”娉婷把脸一红,说:“你这个人还了得吗?我去向老太太说,打不死你!”说着就走。嫣娘说:“你去只管去,你想我这话到底是为谁?”娉婷站了一时,说:“我去看老太太,等我改日再说罢。”不知后来怎样说了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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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花归珠还
话说娉婷说着怕老太太等他,就出来到院子里,随手掐了两枝花去了。将花送于老太太看了,老太太叫他把窗前几上一个白磁大瓶灌上水,将花插上。娉婷去灌了水,双手捧着,一路走来,心里却想着嫣娘的话,走到堂阶上,一步未上完,手中的就“滑郎”一声,在石头上成了白玉开花了。娉婷就吓呆了站在那里。老太太听着,骂了一顿,又说:“你这小蹄子不中用,明日拉出去配个小厮就完了。”娉婷站了一时,也不敢再来见老太太,就到下边厢房坐着去了。坐在窗下一张椅子上,一边靠着桌子,手托着腮,噙着眼泪想着:“我自小到这里,从没受过这样的气,没想到老太太说拉出去配小厮的话。”想了一会,“这真真是园里那人说的话,说我可惜可惜了。”越想越酸心,不觉呜呜咽咽哭了一常到了晚上,老太太着人叫了去,又数说了一顿,说:“我说你几句,你就使性子不来了?”娉婷又站了一时,老太太说:“你必然歇罢?明日一早还到园里去看,有新开的花再掐几枝来,我那案头上还有一个翡翠瓶,你没摔完,好再来摔这个,去罢。”娉婷去了,到了厢房,和衣睡下,左思右想没个结局。想今日这个没趣,不过是老太太一时生气,后来自然仍是一样,那配小厮的话,毕竟这一辈子难免了。一直哭到天亮,又不敢不去掐花,就早早起来,也未装束,就去了。
到了园,看嫣娘正在那里浇花。嫣娘见娉婷来了,就笑嘻嘻的说:“姐姐怎么起来镇早?”娉婷也不理他,嫣娘又说:“怎么姐姐也不梳头,就衣冠不整下堂来了?”娉婷仍是不理他。嫣娘看娉婷站在那里,问他话他不说,又不是掐花,呆呆站着。嫣娘说:“姐姐好像受了委屈的样?”娉婷仍是不理他。嫣娘叹了一口气,说:“嗳,可惜,可惜!”娉婷说:“怎么可惜?”嫣娘说:“姐姐是聪明人,这‘可惜’二字还来问我?我是个局外人,这‘可惜’中的甘苦只怕还知之不真,姐姐在‘可惜’局中的,这甘苦自然是都领略过了。”娉婷听了,不觉将身一蹲,蹲在地上放声大哭。嫣娘连忙问说:“姐姐,这是何必?”连忙又作了一个揖,说:“是我的不是,一时言语冲着了。”又说:“这清早地下湿气甚厉害,蹲在这里受了寒也不是顽的。”娉婷拭拭眼泪,就站起来一直往书房里去,嫣娘也跟进来。娉婷说:“你来[做甚]么?”嫣娘说:“不是姐姐叫我吗?”娉婷说:“我何曾叫你?”嫣娘说:“姐姐来园里来,自然是掐花,为何到书房里来?难道这书房里栽花不成?”娉婷说:“人心里过不得,你还呕人!”嫣娘说:“我虽不才,姐姐如果有甚烦恼,我也可以分分忧,何不说说?”娉婷说:“我对你说也是无益。”嫣娘说:“或者有益,亦未可知。”娉婷叫嫣娘站近些,就小声把昨日的事一一告于他。嫣娘把眼一红,就淌下眼泪来了。娉婷替他拭了一拭,说:“我问你可有甚么法,你只是哭,终有何益?”嫣娘说:“姐姐坐下,等我想想。”娉婷就坐下了,又叫嫣娘也靠近坐下。嫣娘说:“姐姐何不将计就计?”娉婷说:“怎么将计就计?”嫣娘说:“姐姐只管仍然不做错这就做错那,或者仍然与老太太呕气,或者天天偷空就去睡着,或者再是老太太骂你,你就装着寻死。”嫣娘说一句,娉婷把头点一点。娉婷说:“到后来到底怎么样?”嫣娘说:“只等老太太气你不过,要打发你了,我就回去着人来买你,到我家去服侍我母亲。姐姐后来,我自然有个安排。”娉婷说:“你几时回去?”嫣娘说:“我等姐姐有信,就给他做个金蝉脱壳之计。”娉婷又点点头。嫣娘说:“姐姐去罢。看老太太怪你。姐姐以后也莫来了,看旁人疑惑。”说着,嫣娘就到院子里替娉婷掐了几枝花,交给娉婷拿着去了。
娉婷果然从了嫣娘的计,天天呕气,呕了十几天。老太太始而骂他,继而劝他,他总是不改,老太太气着叫家人来说要打发他,这也是个气话,原是吓他的意思。谁知他仍然不改,并且时常偷着要上吊,要吃毒药,老太太怕将来闹的不好,就当真要打发他了。
娉婷一闻此信,这日就起个早,走到园门口叫嫣娘说:“解元回去罢!”说完了,连忙跑了,嫣娘从书房里出来就不见他了。嫣娘知是其计已成,就到大门首找着胡小厮,拉到对门茶肆里坐下,吃了两碗茶,嫣娘说:“我承老兄照看,这有一个财,想叫老兄发发,以为谢礼,不知可受不受?”胡小厮笑着说:“甚么财照顾小弟?”嫣娘说:“我听府里要打发丫头,不知是哪个?人才如何?年纪多大?”胡小厮说:“是老太太房里的,老兄是去年在轿里看过的。”嫣娘说:“我有个表兄,姓李,要买人,老兄若能去说,包管谢仪加厚。”胡小厮喜欢的了不得,就一口应承说:“在我,在我。”嫣娘说:“这还等我回去,先向他说明才好。”胡小厮说:“老兄只管去,园中的事我替你照应。”嫣娘就去了。
到了家,见堂屋院里放着些桌椅并米面等物,嫣娘也未及问就进了堂屋。见了郑氏,郑氏问他在哪里住了一两个月,嫣娘就随口支吾说:“不是在一家。”随口编了几家。郑氏说:“怪道我着人去找你,再找不着。”嫣娘说:“不是还未得回来,只因有一家有个丫头要卖,我想俺家人甚少,母亲何不叫李朝奉去买来。”郑氏最是疼儿子的,岂有不肯的,就说:“你去向李朝奉说就是了。”嫣娘出来,见了李立说:“三山街有个许老爷家,他家有个丫头,奶奶要买,你去带二三百银子,找着他家家人姓胡的,说有个王贵向我说你家府里有个丫头要卖,我是来买的,不拘多少银子,务必买来。外谢姓胡的二十两银子,就说这谢仪也是王贵说明的。他若要问王贵,你就认作是你表弟,说他不几日就来。在我家替我照料事。”李立说:“买丫头这事容易,又是什么王贵,我不懂。”嫣娘就发了急说:“你真真罢了!连这点头小事也不能办,你只管去像我这样说就是了。”李立也不敢再问,只得拿着银子去了。
嫣娘又到堂屋,见了郑氏,说明李立去了,又问说:“院子放这些东西做甚么?”郑氏说:“你还不知道,李朝奉有个姐姐在这不远住,他姐丈姓奚。前日午后被祸了,一家可怜烧了个干净,只有他姐丈、姐姐并他两个甥女单人跑出来。李朝奉来求了我,将这左边空房赁去暂住,又把他两个甥女叫引香、拾香[的]结义于我做了干女。这些东西是送给他们的,你问着也去看看。”嫣娘连忙答应着,又说:“人家有难,母亲该重重的周济周济,这太少了。”郑氏说:“等明日再送。”嫣娘说完了话,就到厢房里来,与娟、婳、关、窈谈谈,又说起如今你们好了,又来个伴了,娟、婳、关、窈又问了一会这些时在那里的话,嫣娘也是随嘴答应了几句,又出来去看看园子修理的如何,又想就去看引香、拾香,又怕他们不理应着,不如等老李来同他一齐去。
天到了傍晚时候,见李立引着一乘小轿进来了。下了轿,嫣娘看着是娉婷,却闪在一边,让李立去叫了丫头来引他进去。娉婷跟着丫头进了大庭、茶庭、宅门,到了堂屋见了郑氏,给郑氏磕了头。娉婷四下一望,却不见嫣娘,心里到着了忙了,想道:“那小厮莫不是个解元,怎么他家也这样富贵?”又想道:“这莫不是他家,那小厮莫是个拐子?”又想:“若是拐子,怎么肯用一二百银子买我?”狐疑不定,站了一时。郑氏叫了丫头送他到厢房同娟、婳、关、窈一处去。娉婷跟着丫头到了厢房,娟、婳、关、窈接着,互施了礼坐下。娟、婳四个人看这娉婷眉如远黛,目会秋波,腮点桃花,腰同细柳,他四个心里不胜羡慕。娉婷就问了他四个的年纪并各人的名字,他四个又问了他的年纪名字。娟姐说:“娉姐在旧主人处甚好,何故又到这里来?”娉婷不好说的,只是含糊答应。忽见嫣娘进来,娉婷见了低头一笑,也不站起来。娟姐说:“这是小主人相公。”娉婷又笑了一笑,嫣娘也笑了一笑。娟、婳、关、窃他四个到你望着我,我望着你,不胜诧异。娉婷说:“解元是今日哪个时候来家的?”嫣娘也不答应,只笑了一笑。娟、婳、关、窈心里倒疑惑他怎么知道他是解元,娉婷又说:“我蒙解元之德,何以为报?”嫣娘说:“你想着怎么报就是怎么报。”他两个说话,娟、婳四个越听越糊涂,娉婷又说:“我来也罢了,只是老太太跟前,我孝敬了这几年,把老太太的恩也算报了个万分之一。只是我家小姐并小姐之婢我那妹子,一时离了未免叫人伤感。”嫣娘听到这里,却忘了把做小厮的事瞒着娟、婳四个,就问道:“我在书房住了这几[日],怎么未见过小姐并你那妹子?”娉婷还未答应,婳姐说:“相公跟他旧主人有亲吗?往他家去做甚么?你到他家是个客,他家天天有人陪着他家小姐,知道外边有客,岂肯进来的呢?”嫣娘说:“不是去作客。”婳姐说:“不是去作客,到他家作甚么?”嫣娘说:“你问娉姐就知道了。”娉婷说:“你莫叫婳姐问我,我不知道。”嫣娘说:“这个话等我晚上来睡时闲着再说,你们也不必问了。”又向娟、婳四个人说:“娉姐来的是客,你们凡床帐这些照应照应,我出去有事。”
嫣娘出来,找着李立,问明了买娉婷的事,又挟他说:“我母亲把你两个甥女作了干女,我们是干姐妹了,我去看看,且看看你令姐、姐丈。”李立说:“我姐丈出门去了,你要去,我同你去。”嫣娘就同李立去了。到了奚家,先见了李立之姐,嫣娘也称个伯母;又请见了引香、拾香。坐下叙了一时话,引香想道这个人好像见过的,又不好问嫣娘。嫣娘因他母亲在跟前,也不敢问引香、拾香的。一时嫣娘去了,引香向拾香说:“这个人妹妹可曾见过他?”拾香说:“好像那年秋天那个不知芙蓉典的秀才。”引香说:“听说这是解元。”拾香说:“解元原是秀才中的,焉知不是他?”正在猜疑,忽见来了一个丫头向他母亲说:“俺家奶奶给奚奶奶请安。俺家奶奶说明日请两个小姐搬在俺那边去住,俺家相公与这里小姐也皇干姐妹了。相公的性情极好,常在一处谈谈也不妨的。”李氏说:“你回去给奶奶请安,说我方才也见了你家相公了,引香、拾香也见了相公了。我看你家相公甚好,明日就叫他两个搬去。”丫头去了。这原是嫣娘回来,见了郑氏说:“母亲没人作伴,何不将奚家姊妹接来?”郑氏原也喜欢引香、拾香,所以着人来接。不知搬来没搬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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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递书泣卖
话说李氏许了那丫头,说叫引香、拾香搬来。到了第二天,果然李氏就将引香、拾香送过来了。见了郑氏,叙了一时。李氏要走,郑氏又留住吃了午饭才去,李氏去了。
郑氏叫人将东厢房收拾了给引香、拾香住下。引香、拾香到了东厢房。这房子对面就是西厢房,是娟、婳、关、窈、娉婷五个人住的。一时嫣娘来了,到堂屋见了郑氏,郑氏说:“你见过你干姊妹没有?”嫣娘说:“昨日是母亲叫去看看,我去了。今日还未见他。”郑氏就叫丫头到东厢房去请两个奚小姐来。一时引香、拾香来了,与嫣娘施了礼坐下。郑氏说:“你们这是姊妹了,不可不分个长幼。”就问了引香、拾香的年纪,却是引香长嫣娘一岁,拾香小嫣娘一岁。郑氏向嫣娘说:“你以后就叫引姐姐,拾妹妹就是了。”又向引香、拾香说:“你两个以后就叫嫣娘哥哥、弟弟就是了。天天在一块,总要和气些,莫生疏了。”嫣娘、引香、拾香俱站起来答应着。郑氏又说:“嫣娘,你去送姐姐、妹妹到东厢房里去看看,看可少甚么东西,照应照应。”嫣娘答应着,同引香、拾香去了。
到了东厢房,一齐坐下,引香说:“弟弟,你可怪我。”嫣娘笑着说:“没甚怪的。”引香说:“你不记得那年在芙蓉花下我抢白了你一顿。”嫣娘说:“姐姐的话我怎敢忘,我正是心悦诚服不了,哪还有怪的意思?”拾香说:“哥哥不怪我姐姐,我把你推在地下,自然是怪我的了。”嫣娘笑了一笑说:“这更是不怪,若不是妹妹一推,只怕到如今我还在那里站着哩!”正在说话,丫头拿了一封书进来说:“这是前边李朝奉说有人送来给相公的。”嫣娘接过来一看,上面红阡上写着:“解元常君手启”。嫣娘想道这必是宜人的书子,就折开,背过脸来偷着去看。看了一回,把眼红着,几乎掉下泪来。引香问说:“甚么人送来的,又是甚么事这样张皇?”说着就要来看书子,嫣娘把书子往袖中一笼说:“姐姐看他怎么?”一句未说完,哪知书子未曾笼好,把袖子一拂就掉下来了。拾香在旁趁势抢去,嫣娘想来夺,拾香已经拿跑了。嫣娘说:“这个书子我原想给姐姐、妹妹看的,替我想个主意。救人一命,也是姐姐、妹妹的修行。”引香说:“这书子到是甚么事?”嫣娘要说还未说,拾香说:“等我念给你听。”嫣娘说:“好妹子,小声些!”拾香点点头,就小声念道:昔劳春注辱临蜗庐,去后神思,又蒙仙风一度,洵为幸幸。今越载未亲芝范,易胜惆怅之至。愚意以为暂时小别,终当聚首。不料变生不测,家慈有亦珠之意。再抱琵琶,赧颜殊甚,决不敢负前日之德,而贻君子之羞也。阿粲小妹同出一辙。望早援手,是切,是祷!宜人裣衽。
拾香念完了,嫣娘说:“请二位高明指示指示。”引香说:“这有何难,费几两银子就完了。”拾香说:“姐姐之见与我相同。这个人我想必是个才貌双全的,来跟我们在一块,岂不又得个良友?”嫣娘笑着说:“我说他,你们也不信,等来个就知道了。”
嫣娘就出来找着李立,向李立说:“河坊有个姓何的、姓翁的,他两家有个小女要卖,一个叫宜人,一个叫阿粲,你去买来,难为难为!”李立说:“奶奶不知道,我怎么敢去?”嫣娘说:“我一时去说就是了,你莫耽搁了,快去罢!我明日好好备个菜请请你。”李立笑着去了。
嫣娘只望一时就来才好,急的了不得,只得又往园里去看看,借着散散闷。到了天晚,李立来了。嫣娘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