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
(上缺)又知只在水间耳。其未知为有耶,无耶,而实非真也。此特借宋玉文人、子建才士为千古美谈。殆亦有其心而不必有其事,有其事而不必有其人矣。斯《山水情》者,若诚有其事,是固非梦也;若诚有其人,是可为真也。则夫笔灵神会,可追踪子建,攀驾宋玉,又何难与唐人并驱也哉!
倬庵主人漫题
第一回 俏书生春游逢丽质
上巳踏青佳节,红芳着处争妍。行春游子厌喧填,觅静寒山逢艳。借意千金淑媛,赚成云雨连连。蜂狂蝶闹乐无边,惹得芳心转焰。
右调寄《西江月》
话说人生夫妇一伦,乃是五伦中第一件。假如没有夫妇,那里有父子?没有父子,那里有兄弟?没有父子兄弟,那里有君臣朋友?所以古人说得好,道是:天地,大夫妇也;夫妇,小天地也。以天地比夫妇,夫妇岂不是人生第一件?后面许多姻亲眷属,都在这里起头的。所以人生在世,无论极大的事,即如小小遇合,那一件不是姻缘?而独是夫妇叫做姻缘?姻缘者,有所缘而方始成姻也。姻缘一事,平平常常,稀稀奇奇,古古怪怪,那里说得尽也!有以所见为缘的,也有以所闻为缘的,也有以所想为缘的,也有以所梦为缘的,也有以有缘为缘的,也有以无缘为缘的。缘之所在,使人可以合,使人可以离;使人可以生而死,死而生。总之,不出小子所说“平平常常,稀稀奇奇,古古怪怪”十二个字中。
我如今说一桩姻缘故事:郎才女貌,两下相当,娶的愿娶,嫁的愿嫁,中间又有人作合,又无不知情的父母从中阻隔,又无奸谋强图兴波作浪,乃不知为甚么缘故,天公偏不许你容易凑就,曲曲折折,颠颠倒倒,直到山穷水尽时节,方始相合。这也是稗史中一桩好听的事。
那件故事,却在宋熙宁间。姑苏县洞庭东山,有一个姓卫名彩字旭霞的年少秀才。其父卫轕,字匡国,是个贡士出身,做过孝丰县知县。夫人是苏州蔚溪杜家之女,止生得这旭霞一子。旭霞在十七岁上,不幸父母相继而亡。既无叔伯,又鲜兄弟,茕茕孤守,唯一主一仆居于长圻十里梅旁之村舍。为人潇洒脱俗,胸储二酉,学富五车,面庞俊俏,人材飘逸。每每出去游玩,男人见了则称羡不已,女子见了则向慕靡穷。
一日,渡湖到郡去探望母舅,住下几日,恰遇三月上巳,踏青佳节,同了表兄杜卿云,步出阊门,去游支硎。一路上喜得风和日暖,桃柳芳菲;来往游人,舟舆络绎,士女骈阗。
两人也不乘轿,走到观音街上,摩肩擦背的挤至殿中,玩了一会。见这起人挨挤得狠,旭霞对卿云道:“我们何苦也在人丛中挤轧?寻一个僻静所在去坐一回,倒也适意。”卿云道:“使得。待我领表弟到寒山去,有个尼姑静室在那边。这所在幽闲僻静,妙不可言。更于这庵主了凡是相认的,此去自然有茶吃。”旭霞道:“既如此,乃极妙之事。表兄何不早说?但可有标致尼姑在里边么?”卿云道:“不瞒表兄说,这了凡师兄弟两个,真正俊俏得紧,只怕表弟见了要动火,空咽涎唾哩!”旭霞道:“休得取笑,我们快去!”
说罢,两人出了山门,携手缓步走到近庵的所在,见一石上摹勒“寒山”二字。旭霞看过,乃惊讶道:“原来,唐时杜牧有‘远上寒山石径斜’之作,就是此处。果然幽雅,名不虚传。”
两人互相赞叹了一回,遂同走到尼庵门首。但见禅扉洞启,轻轻的步入回廊。恰好尼姑听得犬吠走出来,劈面撞着了两个俊俏书生,乃道:“杜相公许久不见,今日何缘得到草茅?请到佛堂里去随喜。”杜、卫二人见了这尼姑丰姿秀美,体态幽闲,暗里顿觉动情,喜不自胜;一径随了尼姑步入佛堂去,假惺惺的参拜了大士,起身来向了凡作过揖坐下。
卿云启口道:“师父一向好么?”了凡乃叹口气道:“蒙相公问及,但小尼因前世不修,得陷入空门,日夜受清苦,有甚好处?”卿云道:“既如此,今世着实修修,行些方便,结些善缘,来世自然不复入空门受孤单了。”了凡道:“休得取笑。敢问这位相公尊姓?”卿云道:“是我的表弟,姓卫,字叫旭霞。”了凡又道:“尊居住那里?”卿云道:“住在洞庭东山,年方弱冠,尚未曾有室。师父替他做个媒人。”了凡道:“相公们俱是名门旧族,怕做媒的少,要小尼做?休得又来取笑。”卿云道:“今年我们表弟进京去乡试,倘得中了,荐他来做护法可好么?”了凡道:“相公此去,自然名登金榜的,但是怎肯到荒山来做护法?”说罢,了凡只管注目相盼旭霞。旭霞亦不免着眼了凡,两边眉来眼去一回。
了凡去拿茶吃过,正欲引进斗室中去,再用果茶,却见外面气纛纛的跑一个老苍头进来。仔细一看,竟是杜家使者。那老苍头见了家主乃道:“我那一处不寻到?早是我记着相公年年游山,要到这里来吃茶的。不然,这样人山人海的所在,就是仙人也难寻着。”卿云道:“家中有恁急事,特着你来?”苍头道:“不要说起。大相公才出得门,不知大娘娘因甚忽然放死起来;叫唤多时,方得苏醒。老相公分付:请相公速速回去。”
卿云听了,遂吃一惊,乃对旭霞道:“游兴正浓,闻此急信,只得回去了,怎处?”旭霞道:“游玩本非正事,表嫂之恙要紧,还该作速回去。”卿云道:“但因弟之事,而扫表弟之兴,奈何?”旭霞道:“这个何妨?目下喜得天色尚早,不若表兄同尊价先归,让弟独自畅游一回,抵暮步回。此实为两便者。”卿云道:“如此倒好。但是失陪莫罪。”说罢,竟自别过,慌慌忙忙的去了,只剩得旭霞在庵。
不道是了凡乍会间竟看上了旭霞,见得卿云去了,也竟不在心上,仍旧留这卫旭霞进去,说道:“如今请到里面去坐,待小尼打饼来吃。”旭霞道:“初会怎好相扰?”了凡道:“不瞒相公说,那杜相公时常来吃的,只是荒山淡薄,有慢莫怪。”说罢,遂领了旭霞曲曲折折走到斗室中去,教他坐下,自己拽上了门,往厨下去了。
旭霞独在室中,思想这尼姑古怪,在那里走来走去的忖度。瞥见壁后另有一室,在门缝里悄悄偷瞧,庭中红芳烂漫。轻轻推开了门,挨身进去。这室中精雅莫比。走下庭阶,见一树海棠开得娇媚,实为可爱。玩过一回,复入室来,又见一榻铺设得华丽非常,罗帐金钩,锦衾绣枕,此时惊骇无已,遂暗想道:“不信这尼姑如此受用!”又想一想道:“出家人不该用这艳丽之物。”
正迟疑间,走近桌边细玩,真个窗明几净,笔砚精良。见这桌上押着一片笺儿,上面写着“赋得露滴花梢鸟梦惊”之句,又暗想道:“此更奇怪了!这样雅致诗题,难道那尼姑也晓推敲的?只恐不是。如今我也不管,也恰好有笔砚在此,又值我诗兴方浓,不免趁此题做两首在上,少不得有着落的。”想罢即研墨润笔,吟成二首,写于笺上,诗曰:
露滴花梢鸟梦惊,纸窗斜月正微明。
凄凄恒忆巫山女,独卧萧萧听竹声。
其二:
月落窗虚竹影横,龙涎缭绕看云生。
短檠明灭闲相照,露滴花梢鸟梦惊。
写毕又念过一遍,仍旧押于桌上,悄悄的拽上了门,原到斗室中坐下,踌蹰费想。
只见那了凡同着一个婆子,掇了茶果饼食,自己捧了一壶茶,出来同旭霞对面坐下。吃过几杯,旭霞道:“贵庵有几位师父?”了凡道:“还有一个师弟云仙,便是两个住下。”旭霞又问道:“两位的青春几何了?”了凡笑一笑道:“小尼今年二十四岁了,师弟止得二十岁来。”旭霞道:“可惜这样年少,都出了家。方才说令师弟,可肯请出来一会么?”了凡道:“今日出去了。”旭霞道:“小生缘浅,恰好不相值。”
了凡道:“是就来的。”旭霞道:“到那里去了?”了凡道:“近日昆山有个姓邬老爷的夫人同了素琼小姐在小庵作寓,镇日出去游玩的。今早师弟同他们到花山去了。”旭霞道:“昆山那个姓邬的乡宦?”了凡道:“小尼一时记不起他表号。就是广州韶州府乐昌县做知县,因水土不服,去得三个月,就死于任所的。”
旭霞道:”原来,就是邬吉甫老先生。”了凡道:“还是相公读书人相知广,倒晓得他的号儿。如今他的奶奶又没儿子,只有这素琼小姐作伴,年年春里要到小庵来的。”旭霞道:“敢问他的小姐几岁了?容貌何如?曾适人否?”
了凡道:“若问那小姐的年纪,正得十七岁,尚未曾适人。若要说他的容貌,教小尼怎个形容得尽?待我慢慢的说与相公知道。那小姐真正生得眼含秋水,眉分翠羽,杏脸桃腮,柳腰藕臂。更于那柔荑十指,出袖纤纤;娇软金莲两瓣,落地稳稳无声;且又词赋都佳,琴棋书画,靡一不精者,就是古时的王嫱、西子,小尼虽不曾见,谅来也不过如斯。不要说男子们见了魄散魂消,就是小尼辈见了,也觉可爱。”
旭霞道:“依师父说来,是个倾国倾城之色了。”了凡又道:“相公,这个小姐是贵人之女,聪明娇好,也是当然的,不必去羡他。谁知他有一个侍女春桃,相貌大略与小姐不相上下,兼且从幼同小姐读书写字,今虽不能勾一般吟诗作赋,启口惯要谈今说古。相公,你道好不诧异,好不动人情也!”旭霞道:“世间不信有此二妙!倘他归庵时,可能赐小生一面否?”
了凡道:“这个容易,在小尼身上,包你相见。”旭霞道:“小生若得他的芳容一睹,来日就死,也不教做虚生人世了。”了凡道:“相公小小年纪,说出色中饿鬼的话来。”旭霞道:“师父,小生还有一言熟商。他们归来,见我是个男子,就要生疑了。”
了凡定睛一想,道:“有了!不如我与你权认了姊妹,便于相见那时好从中帮衬,尽教你眉来眼去,使那老夫人不生疑虑之心。”旭霞道:“若得如此,不要说认姊妹,就是拜师父做娘,小生也情愿!”说罢,即将双膝跪于地下。那了凡见如此光景,满身都麻了,竟自一把抱住旭霞,亲上几个嘴。旭霞此时意思,也觉着魔的,但是心里存着要求功名的念头,道是替尼姑做了事,终身蹭蹬的,只得硬妆乔的推开了。
了凡乃道:“好个嫩猫儿。有荤在口边不要吃!”遂暗想道:“待我停一回,算个妙计,今晚留他住下,不怕他不上我的钩。难道与他歪缠了半日,白白里放他去了,倒教我害相思不成?”
想罢,正欲复谈,只听得外面叫一声:“师兄,奶奶、小姐回来了!”了凡答应一声,忙叫婆子收了茶果,打扫干净了,抽身走到殿上,见了老夫人,乃道:“奶奶、小姐回来了。今日花山之游可畅么?”老夫人道:“幸喜游人稍稀,亏这云仙师父引道,都遍游到了。”说罢,遂问道:“师父在里边有恁政事?”了凡道:“今早小尼的弟子来探望,陪他在里边,故尔失迎了。”老夫人道:“原来如此。令弟几岁了?”了凡道:“今年甫弱冠,是个有名的少年秀才,但境处孤贫,尚未受室。”夫人道:“我一向不曾晓得师父有这样一个好令弟在那边。”
云仙听得了,暗里也觉好笑,乃接口道:“连小尼同住的也是。”了凡对着云仙,把眼色一丢,云仙便缩了口。了凡道:“待我去唤他出来见奶奶的礼。”老夫人道:“不消惊动他了。”了凡道:“岂有在这里不出来相见的?”说罢,竟自进去。夫人道:“既如此,小姐退后些儿。”素琼听了母亲之言,叫了春桃,同躲在遮堂后边。
谁知,了凡领了旭霞,倒开了正门,竟从遮堂后走出来,劈面撞着了素琼小姐,急得他没处躲避。了凡道:“小姐不要跼促,待舍弟去见了奶奶,少不得也要作揖的。”遂引上殿去。旭霞见了老夫人,深深的作过揖,思想要亲近他小姐,启口就奉承他几句道:“晚侄的家姐蒙奶奶护法,使彼衣食有赖,得固守清规,皆奶奶覆庇之恩。不要说家姐感激,就是晚侄,亦当效衔结。”老夫人谦逊了几句,了凡即对旭霞道:“随我来,一发见了小姐的礼。”
老夫人一把扯住道:“这个不消了!”了凡道:“奶奶不妨,必然要相见的。”老夫人被强不过,只得放手。那卫旭霞犹如得了赦书的,喜孜孜走到遮堂后去。见了素琼,仔细一看,恭恭敬敬地作了揖,大家偷瞧一回。旭霞撤身转来,又与云仙相见过。
老夫人见得在佛堂里男女混杂,殊觉不雅,遂叫了两尼,一同竟到里面去了。只剩得旭霞在外,于壁缝里东张西望,虚空摹拟,好不寂寞!真个是:
暮地里撞着了五百年风流孽冤,
忽然间别去了瑶池上袅娜天仙。
却说夫人、小姐进去,就坐在旭霞先前吃茶的所在,吃点心。不道,那小姐出去游玩了半日,一到里边,急忙走入卧室去。走近桌边,开了镜台,整整头面,瞥眼转来,只见这片笺儿写满楷书在上。
素琼此时吓呆了,想道:“这诗题昨晚是我拟的,正欲推敲,因神思困倦,搁笔而睡。今早又值母亲催促起身,所以不曾收拾得。不知何人敢尔大胆,闯入此室。待我细看笺上便知端的。”乃念过一遍,知是两首绝句;后面款落“洞庭卫彩”,更觉惊疑不已。暗想道:“这诗字字清新自然,是个风流人品做的。但那人何由得窃进此室来?难道这了凡晓得我的卧榻在此,放人进来不拦阻他?真正使人莫解。且俟明日悄地细细盘问他,必有分晓。”正费解之际,只听外面有请。把这笺儿藏好了,出去坐下。不题。
却说那旭霞见神仙归洞天去了,真正进退无门的难过,在殿上自忖道:“目下天色已暮,欲待归去,又舍不得那婵娟;住下,又恐这尼姑是诳言。如今不免在蒲团上打盹片时,死着心儿牢等那了凡出来,探其动静,再作区处。”正是:
欲求生快活,须下死功夫。
却说那了凡同老夫人、小姐吃了点心,安置云仙陪着,一径走到外厢来,暗想道:“不知这书呆子可在殿上了?我算起来,这样一个标致男子,特地到此,不怕他不中我意。目下出去时和盘托出了,他倒要生疑起来也未可知。若先说个谎,作难他一番,看渠怎生模样。”想着,走到殿上去,只见,旭霞在蒲团上打瞌睡,悄悄地走过去,把他当头一拍,吓得他直跳起来。旭霞只道有人跟在了凡后边,原叫一声:“姐姐来了么?好人哩,丢我在此,等得一个不耐烦。”了凡道:“如今天色已暮,我道你去了,不想还在这里,谁让你等?”
旭霞听了这句话,犹如青天里一个霹雳,几乎吓死,只得上前求告道:“方才许我成其美事,怎地又变了卦了?”了凡道:“我许你眉来眼去,这就教做‘成其美事’了。莫非你得陇望蜀,思想别样勾当?若欲如此,我出家人做了这样迷天大事,要堕阿鼻地狱的。况若被老夫人知觉了,我这条性命可是不要活的。你既要我帮衬,方才我有意于你,怎么全然不睬,妆乔推阻?目今纵有好机会,也不干我事了。”
旭霞此时,急得满身冷汗,四顾周遭并无一人,连忙跪下去道:“适间是得罪了,幸宽恕了我这一回。后来凭你要怎么,当一一领命。”了凡上前扶起旭霞,道:“不要着忙,你既许了我,待我尽力设计,听我言,目下也不该在这里坐了,倘有人看见,诸多不便。”旭霞道:“这便怎处?不若待我藏在这佛堂廊下罢。”
了凡乃笑一笑道:“这像什么话来?我有一间暗房在里边,领你进去,反锁在内,待计成之后,放你出去行事,可不妙哉?”旭霞道:“极妙!极妙!”说罢,遂引了旭霞,转转曲曲走进暗室,真个反锁他在内,自己转身进去,暗想道:“如今是我几上的釜中鱼了。”正是:
不施芳饵下深谭,怎得金鳞上我筌?
云雨今宵准有分,安排牙爪试良缘。
那了凡反锁了门,自进去了。旭霞在暗室中,眼望捷旌旗,耳听好消息。在里边走来走去,摸着了一张榻床,想道:“左右此时尚早,恰好困倦得紧,不免就此榻上少睡片时。倘他算计得就,清醒白醒的去摩弄他一番。”想罢,便于榻上纛纛的一憩。
正欲觉来,只听得门上锁响,且跳下榻,揩揩眼睛,摸到门口。那了凡已自走进门来,低声哑气的说道:“事已成了,但还要略等一等。”旭霞道:“怎的还要等?”了凡道:“岂不晓得‘要吃无钱酒,全靠功夫守’?”旭霞道:“敢问师父的妙计怎样行的?”了凡道:“也是你的天缘。这小姐夜夜同老夫人睡的,今夜不知为何,老夫人叫云仙去伴他,叫这小姐到我房里来睡。喜得他会饮酒的,被我烫一壶酒,灌得他酩酊已入醉乡,昏昏沉沉的卸了衣妆,没头没脑的睡在被窝里。你若去的时节,不要掀他的头面,出来竟掀开了下半截,轻轻行事,不可惊醒了他,切须牢记。”旭霞道:“蒙师父指教,自当一一小心。”
说罢,了凡引旭霞到房门口去,将自己的卧塌指点与他记了,又分付道:“完事之后,一径原到暗室中等我,还有计较,切不可久留在房中。”旭霞记了,原到暗室中等着。那了凡进房去,脱了衣服,藏过了这只小小僧鞋、吹灭了灯,没头没脑的把被包好了这光头,假睡在那边。
却说旭霞心惊胆战的扶墙摸壁,走近床前,轻轻揭开帐子,细听一回,但闻得被窝中鼾之声,遂信了尼姑之言,认真是醉睡在那边。悄悄的将手去掀开了下半截被儿,把这牝户摸一摸,滑滑润润的好一件宝贝,遂脱裤解衣,魂不附体的扒上床去,轻轻松松开了两肢。此时还自认真道是小姐,恐怕不曾经风浪的,弄痛了他觉了转来,着实把些津唾抹了龟头,在户口溜了三、四次。谁知引了尼姑的淫水出来,把卫旭霞这件利物一滑滑了进去,直抵花心。一个明里通畅,一个暗地酥麻。谁知那旭霞欲火动了这一日,上玉坡去不多时,竟自雨收云散了。恐怕惊醒了他,轻轻的抽身下床,穿了裤子,仍旧替他盖好了,难割难舍的摸到暗室中去。横卧榻上,思量这件东西的好处,更自懊恨心慌意乱,不曾捻弄他的金莲一番。
正在那边放心不下,谁知那尼姑打过这遭脱冒,不但不能畅其欲心,反搔动了他的痒筋。只等旭霞出来了,把这牝户揩拭得干净了,连忙拿着被儿出来,铺于榻上,叫旭霞一声道:“作成得你可好么?该感激我哩!你日里说的来领教了。”旭霞道:“这样恩德,是生死难忘的了。如今凭你要怎的,小生敢开口道个‘不’字?”了凡道:“这还是有信行的人。你后来的大事都在我身上。”两人脱了衣服,睡在榻上,你摸我弄了一回,各自动兴起来,遂上阵交锋,放胆大战,更余,不分胜负的睡了。
到得天晓,各自起身着衣。了凡对旭霞道:“趁早该去了。倘你表兄家来寻觅,露出马脚来,不但我的体面不好,你后来的大事就难图了。”旭霞道:“去便去,只是教我怎割舍这一夜恩爱?”了凡道:“停两日可以再来得的。小姐之事,你去后待我悄悄说向他知道,观其动静。倘复有好机会,立时报你知道。”说罢,去轻轻的开了后门,送他出去。两人各自恋恋不舍而别。正是:
一朵残花雨地飘,奇谋撮赚假妆乔。
终宵云雨阳台上,惹得淫心越发骚。
那卫旭霞被这了凡计赚,一宵连战,魂飘胆消的去了。但不知这素琼小姐得了卫旭霞两首绝句,毕竟不知做出什么事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
旭霞之见素琼,邂逅适愿,自是了凡之力。一赚一失,只是和尚亦可,勿谓搠元宝也。
第二回 痴情种梦里悟天缘
金屋娇娃,惟吟味卫郎珠玉。随记取、萍逢识面,霎时分目。无限忧思,向谁宣读?忽睡魔障眼逼人来,流苏帐,鸳鸯枕,梦鼾熟。伽蓝至,从头嘱。遣风流到此,恩情得续。花下订成鸾凤友,起来倚翠偎红肉。正浓交鸳颈,无情棒,紧相逐。
右调寄《青玉案》
却说那素琼小姐,因得了笺上的两首诗,道是来得古怪,踌躇费想,更兼日里见了尼姑的弟子风流可爱,虚空思慕,足足里一夜不曾合眼。到得天明,起来唤春桃伏侍。梳洗过,遂启匣子,取出这诗儿着实玩味,觉得诗中意思精雅,捻在手里,不忍释去。真个是:
有情来下种,想杀俏多娇。
那素琼只管把这诗儿翻来覆去的念个不住,听得了凡说话进来,遂藏过了,不情不绪的坐于榻上。了凡走近身说道:“小姐何不再睡睡?因甚事起身恁早?头也梳得光滑滑了。”素琼道:“正是!我亦欲再睡片时,只缘:
日移花影横窗上,风送禽声入耳来。
被他惊醒了,觉得复睡不着,所以起来了。”乃问道:“师父,昨日我们花山去了,可有人来游玩么?”了凡道:“没有。”素琼道:“不信没有。你想一想看,只怕忘却了。”了凡道:“有是有一个来的,也是我们表兄。因小尼舍弟无人作伴,是他同了来,家中有人来找寻,才吃一杯清茶,先回去了。以外更无别人到此。”
素琼道:“只因昨日出去得促,这头门儿忘却锁好,恐有闲杂人闯进来,故尔动问。”了凡道:“小姐但放心,小庵再没有人进来的,况且昨日又是舍弟坐在此间半日。”素琼道:“原来令弟坐于那门口的,自然无人进来,也不必说了。敢问令弟如今在那里去了?他叫什么表号?”了凡道:“叫做卫旭霞。昨日因奶奶、小姐在这里住,小尼恐不稳便,遂打发他去了。”素琼道:“尊居在何处?”
了凡道:“住在洞庭东山。”素琼道:“闻得洞庭山离此有几十里之遥,只怕归去不及了。”了凡道:“他是在城里表兄家住下。”素琼道:“这便还好。但是他特来探望,本欲要叙阔情,为我们在此,使彼一面而退,不能罄其衷曲,他心上自然要怨及我们。”了凡道:“小姐说那里话?舍弟怎敢怨及?他是个风流张绪,美少潘安,为人庸洒脱俗的,岂是这样小见之人?”
素琼道:“正是。我昨日略睹其庞儿态度,便晓得人品必佳的了。闻得他年甫弱冠,不曾受室,是否?”了凡道:“舍弟因负了自己有才有貌,执下性儿必要亲眼相中一个美貌佳人,方可缔姻,故尔高低难就,蹉跎至今。”素琼道:“这便是风流才子的气概。但是人家的女子各自深藏闺阁,那有得与他看见?若必要亲自拣择,也觉难些。”
了凡道:“我想起来,原论不得的,各自有一个缘分在内。即如小姐住在昆山,舍弟居于洞庭,两山相去百里,昨日在小庵萍聚,大家竟得识荆,岂不是天作之合?这个就是缘了。今蒙小姐赞美舍弟,焉知舍弟不也在那边想慕小姐?”素琼听了尼姑这一番话,想道:“他说得是,但难启齿答应。”竟默默不复一言。正是:
欲知惜玉怜香思,尽在含羞不语时。
那尼姑说了这些打动人情的话儿,见着素琼含着芳唇,绝口不谈一言,道是他害羞了,遂转口道:“闻得奶奶、小姐明日要回府去了。小姐来了数日,尽日在外游玩,不曾到小园去赏鉴,此时趁奶奶熟睡在那里,待小尼陪小姐进去,尽意游一回儿。也当春风一度。待明日归去了,又要到来春相会矣!”素琼道:“这个也好。但是相会也不消来春,待今年小春上旬奶奶五十,还要来做预修。”了凡道:“正是!小尼倒怎忘却了!”说罢,素琼唤了春桃随着了,到后园去。
原来,那园背后就靠着万笏天平峻岭,素琼出了园门,凝眸一望,真个雅致非凡。只见:
巉岩(山则)(身单),腾腾碧气冲霄;虬于螺(虫可),郁郁青阴覆地。鸟啼林里,嘤嘤唤友;莺啭枝头,交交寻匹。风吹飘锦绣,水动乱文章。游蜂对对携香去,舞蝶双双扑鬓来。若去摘花摇日影,偶然移日动云根。
真个好一个圜山带涧的园,不亚石家金谷也!
那了凡携了小姐的手,走到红芳盛处去,瞥见一对鹁鸠儿在树上打雄,忙指向素琼道:“小姐,你看这对鸠儿在花丛中倒也作乐,真个人而不鸟如。”素琼看了一看,觉得不雅,遂红了脸,别转头儿,不去答应。那个春桃倒来凑这尼姑的趣,说道:“如此春光明媚的天气,这些飞鸟也觉动春心的。我道师父们遇了春里也难过的呢!”了凡道:“春桃姐,你如今也说不得嘴,休得取笑我!”素琼听见了乃道:“小贱人,你没些规矩说什么!”倒是了凡见小姐发嗔起来,乃道:“他不曾说恁的,是小尼与他取笑呢!不干春桃姐事。小姐,我们到池边去看看金鲫鱼来。”
素琼遂轻移莲步,走到池边,坐于石凳上。见池中金鲫鱼着实你赶我赶,送来送去。素琼不解其意,问了凡道:“那鱼儿怎的是这样赶来赶去?”了凡道:“小姐你不晓得,这是雌鱼赶骚。这雌鱼撒不出子,要这雄鱼打雄了,就好撒子出来。”素琼觉不雅,也不答应,又是春桃对了凡道:“若依师父说起来,你们没有雄的打雄,肚里的子倘撒不出,可不要胀死了么?”素琼听见了,又把春桃骂了一句:“成何体统!”又坐了片时,对了凡道:“此时奶奶想起来也,我们该进去了。”了凡随行了。小姐慢慢的移步进去。
素琼走到园门口,见阶缝里一堆萱草,新发嫩芽,绿得可爱,乃问了凡道:“这是什么草?”了凡道:“是忘忧草。”又抬头起来,见墙角一树花开得有趣,又问道:“这是什么花?”了凡道:“是消恨花。”素琼道:“那两种花草的名头正宜出家人种的。”了凡道:“正是。小尼倘遇忧恨之际,看看此两种花草,便可忘忧消恨了。”素琼道:“只怕师父说谎。点点花草,怎消得出家人万千忧恨来?”了凡道:“小姐好嘲!”素琼道:“言出无心,莫要认真。”了凡道:“小尼怎敢?”说罢,一径到里面去。
正好老夫人才起身梳洗过,坐在那边,见了素琼、了凡走到面前,问道:“你们在那里游玩多时?”了凡道:“偶同小姐在园里看看花儿。”老夫人道:“园里我也倒不曾去。”了凡道:“吃了早饭,待小尼同奶奶进去,看看那些花木,不比往年了呢。”夫人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正话间,里面掇出朝饭来吃过,老夫人同了两尼到园里赏玩去了。不题。
却说那素琼小姐,经早上盘问了尼姑一番,知道两首诗就是昨日这风流情种做的,心上顿起相思念头;更被那了凡引入园中,见了这些红芳烂漫,物类感人;又听了了凡这一番挑动春心的话儿,遂进房去,取出笺来,细加玩味,觉得心火升起来,口渴难过,叫春桃拿一壶茶来吃了几杯。
见春桃出去了,又对着这两首诗轻轻的道:“卫旭霞,不知你何由得窃进此室,遗这珠玉于笺上,以至费我寻思;更自不明不白的去了。暖!今日若得你在这里,就此海棠花下订了姻盟,解我心中想慕之切,也不枉生世一番。如今人去空留惹眼诗,教我怎生样丢这念头?真个是害相思不浅的冤孽也!苍天苍天,我邬氏素琼若不得卫旭霞为夫,誓不别缔姻盟!拼一死永辞人世,到阴司去也罢!”当时愁情如缕,幽恨如山,只得把园中即景咏一首诗,解解闷怀。遂研浓了墨,蘸饱了笔,取出纸来铺于桌上,援笔构思,咏就七言一律。诗曰:
羡杀池鱼戏水涯,悉将幽怨度韶华。
阶前空睹忘忧草,树上徒观消恨花。
京兆未盟眉懒画,寿阳应睡髻偏斜。
依依柳线侵窗绿,系我愁肠闷转加。
写毕,念过一遍,藏于匣中,长吁短叹了一回,觉得神思困倦起来。
恰好春桃走到面前,对他说道:“你自去看看奶奶,待我略睡片时。”春桃答应而去。素琼掩转了门,走到卧榻前,揭起流苏,掀开锦帐,朦朦胧胧的睡入温柔乡去了。
看官们,你道好不古怪!那素琼小姐因私想欲与卫旭霞为夫妻,怨天尤人了一番,岂知惊动了普门大士,命伽蓝土地来托梦于素琼。那伽蓝走近床去道:“素琼、素琼,我乃本庵伽蓝神圣是也。领大士法者,特到小姐跟前嘱付,当细细听我道来。昨日相会的洞庭才子卫彩,原来与你曾订三生石上姻缘有分,故掌婚司遣他到来,题诗挑动,应与汝私盟订姻。岂知中途遇着了一个色中饿鬼的尼姑,冒去云情雨意,少不得还要奏闻玉帝。今大士见汝在此怨天尤人,特差我去摄那卫彩的神来,同汝会晤一遭,以安杂想。”
说罢,只见卫旭霞飘飘拽拽的立在素琼面前,道:“昨日略睹芳容,便觉神魂飞越,但别后不知更何以为情耳!”素琼道:“我亦如此。得会英才,亦欲略悉片言,叵耐家慈在侧,不便启齿,使我柔肠似绞。今复获把臂,以舒积衷,实出望外。”旭霞道:“小姐不须愁烦得的,我与你必有一段天缘前定,故得萍水相逢,或者异日更有相会之期亦未可知。今所喜者,难得小姐独自在此,两人的心曲当趁早罄尽。倘有人来,小生就要去了。”
素琼道:“闻郎君年甫弱冠,尚未缔姻亲者。”旭霞道:“正是。”素琼道:“我想起来,今日与你相亲相近,大家有心向慕,不是有夫妻之缘的,谅难如此。欲与郎君就此海棠花下,以缔百年之好,未审尊意若何?”旭霞道:“小生亦有此意,实不敢启齿。今既蒙小姐有怜香之意,小生难道反无惜玉之情?”说罢,两人走下阶去,在花前深深对拜,各自立誓过,走进室来。素琼道:“目下虽订姻盟,更不知何日欢会!”旭霞道:“小姐若肯预赐交颈,小生亦何乐而不为?”两人遂于绣榻上去欢合起来。
素琼梦中正处得意之际,恰好春桃推开了门,走近榻来,看见小姐梦中喜笑,口里咿咿咽咽,似有魇的意思。春桃忙叫一声,掀开被儿去推醒他。只见素琼口中连连叫道“旭霞”。春桃见得如此光景,不解其故,乃道:“小姐,碧霞这丫头在家里,叫他做什么?我是春桃,不要认差了。”素琼心神恍惚的把眼拭开,下床来着了凤鞋,见是春桃立在面前,乃道:“暖!好一场大梦也。”遂走到桌边,推开了窗儿一看,但见碧天如洗,落红满径,暗里感叹道:“好梦难成!正处欢情浃洽之际,却被春桃这厌品唤醒了。”正是:
无端耳畔声声唤,一枕鸳鸯梦不完。
想罢,乃转身问春桃道:“你方才推醒我的时节,怎生模样?”春桃道:“说起来连小姐自己也要好笑的。不知与家里碧霞这丫头在梦里有恁好处,觉转来连连叫他。”素琼道:“这桩事情,你不要说与奶奶得知,我归去时重重赏你。”春桃道:“说也不好说,赏也不要赏。但是春桃下次也犯出过失来,求小姐不要打骂就够了。”说罢,春桃自出去了。素琼独坐室中,想着梦中情事。不题。
却说老夫人到园中去,尽意游玩了一回,进来看见素琼懒垂垂的坐在那边,问了几句。吃过点心,又同到佛堂里去,坐谈片晌。倏焉日没咸池,星辉河汉,大家进去吃了夜膳,各自睡了。
到得次早起来,卷了铺盖,发下船去。老夫人叫了凡陪归,四、五个人一齐登舟,望昆山去了。只是那小姐心上有些怏怏不快。正是:
游春归去恨无边,何日重来续梦缘。
果是三生曾有订,伽蓝嘱语应非愆。
不知那素琼小姐这样思想卫旭霞,到家时作何状貌;更不知那卫旭霞何日到尼庵来问信,且听下回分解。
素琼正已在园中做梦,到房中来反是醒时事了。莫认错。
迷离曲折。“草桥惊梦”、“牡丹寻梦”之后,得此而三。
第三回 卫旭霞访旧得新欢
独坐悄灯前,摹拟婵娟。匣中简得薛涛笺,写取沉鱼落雁,貌如并香肩。剥啄询优禅,十月意传,前缘不识新欢。一夜凤鸾颠倒乐,分袂情牵。
右调寄《西江月》
却说那卫旭霞清早被了凡促出门来,到了卿云家里。卿云出来盘问宿于何处,夜里情由。旭霞亦自左支右吾了几句;是日因卿云妻病未痊,在家赛神眼药,勉强住下帮衬了一日;到得夜来,独坐空斋,想着庵中这两度风流,更信了尼姑诳骗,认真初次偷情实是素琼小姐,乃思想道:“这两番云雨,真个喜自天降,虽尚未入蔗境,被他空腹促回,苦不可言。如今值此更静无人之际,对着这盏孤灯,要去睡,只恐又难入梦;待坐在此,又当不得这样凄凉景况,不免虚空摹拟他一番,以消长夜寂寞。”
想罢,乃叹口气道:“素琼小姐,我卫旭霞不知有何缘分,到此得睹芳容,近香肌。这段光景教我怎生割舍?若是我会丹青的,就想你的仪容出来描于扇上,时刻亲近呼叫一番,也可疗饥充渴。为今之计,描画既是不能,难道不记他芳姿一、二,以存后日物色追想玩味?”想毕,乃道:“有理!”遂在卿云案头翻了一回,拣出一卷纸来,仔细看时,恰好都是薛涛笺儿,取一张来摊于桌上,挑明了灯,援笔沉吟,写一个题头于笺首云:
三月上已,洞庭卫彩,游支硎山,驻足尼庵,萍逢昆山美姝邬氏素琼。因别后思慕之切,渴欲再见,故摹写芳容,以留后日物色。
态若行云,姿同玉立。纤腰袅娜,弱体轻盈。朱唇缓启,堪同解语娇花;美目漫扬,浑似寒思秋水。双眉翠分柳叶,不经张敞描来;两颊红晕桃花,宛似杨妃睡醒。香肩斜倚,栏于外、影上云中惊雁落;玉臂轻舒,池沼里、光摇波面骇鱼沉。绰约嫦娥,避出广寒;娉婷仙子,谪下瑶池。舌尖未启,香气远飘,馥郁几同喷兰麝;凌波初动,苔痕印迹,依稀恰似贴金莲。赠人以心而不赠人以物,将行无杂佩之遗;示我以心而又示我以形,临去有秋波之转。实女中之倾国而阃内之淑媛也。
写毕,朗诵一遍,不觉神魂飘荡,痴态迷离,遂手舞足蹈的道:“那素琼小姐被我写他的花容月貌出来,真个是仙姿国色也。玩味时,宛如立在月前,怎不教人暗地相思而神往妆台左右也。”如此者想了一回,把笺折好,系于汗巾头上。
此时想到痴境,几乎掉下泪来,乃又叹道:“我卫旭霞若不得素琼小姐为妻,纵生于人世也是枉然的了,必要千方百计的去图。或者是我的姻缘,故尔尼姑赚得成此计,被我破瓜。不然,这个事体就有通天手段,怎做得这样事来?况前日那尼许我,倘复有好音来时,报你知道。或者他贪着自己也有甜头,为我说向他知道,更有可会之期,亦未可知。不免作一妄想,明日再到他庵里探问一番,好歹也释了心上的忧愁。”正想间,忽听得谯楼鼓已三敲,只得脱衣睡了。
挨到天明,起身梳洗,吃过朝饭,谢别了母舅、表兄,竟出了阊门,三脚两步的走至支硎山下,也竟无心去探望景处,慌慌忙忙的轧出人丛,走到尼庵门首。只见:
双扉紧闭松阴里,孤犬横眠竹荫边。
旭霞见得庵门深扃,阒寂无人,此时心里顿起惊疑,乃道:“前日来的时节,门儿洞开的,今日为何牢扃在此?莫非他们通陪着夫人、小姐出去游玩了?”又想一想道:“今日若会他不着,消息从那里去询问?如今也不要迟疑得,且扣他一下,就晓得在也不在。”想罢,四顾一望,恰好无人行走,轻轻的扣了几下,侧耳细听,绝无人声答应;乃坐于石上一回,立起身来又扣了三下。
原来,这些尼姑院里扣门,若乱敲时,纵你敲得臂疼,只是不答应的。岂料那旭霞第二次竟敲着他们的暗号,里面听见了剥啄声,遂叫香火婆子起来启了门,见得是旭霞,乃道:“原来,就是前日来的小相公,请里面去。”旭霞见了这婆子,启口遂问道:“大师父可在么?”婆子道:“出去了。有二师父在庵。相公请坐,待我去叫他出来。”那婆子进去不多时,云仙走出来道:
“圆关寂静深深扃,何处游人扣入来?”
云仙见了旭霞,打个问讯道:“原来是师兄认下的弟子。卫相公,今日什么风儿又吹得你转来?”旭霞道:“仙姑休得取笑。小生特拗路进来,谢别两位一声,要渡湖归去了。”云仙道:“除非师兄有好处加于相公身上,小尼并不曾敬顺些儿,何须并言谢乎?”旭霞道:“在贵庵叨扰,总是一般的了。”云仙道:“惶愧!惶愧!”旭霞乃问道:“令师兄何处去了!”云仙想一想道:“小尼去拿茶来吃了对相公讲说罢。”
说罢,转身进去,暗地思忖道:“我想前日他来的时节,恰好我到花山去了。他与师兄坐在里边不知做了什么勾当。遂认他为胞弟,以诳那老夫人,骗这小姐与他相见。谅必是上了手,故尔如此肝胆相照。不然,素无相识的,为何叫他弟子起来?那一日,我几乎破了他的网,又是师兄眼色丢得快,才解其意,缩了口。不想他今日又来,恰好我在庵中,师兄他出。或者是天公不偏,遣他来与我们两个互相作乐,亦未可知。这里且再说师兄远出不归,他与我又不甚浃洽,倘或竟自去了,真个是‘天与不取’!况且世间的男子虽多,谅难得似他这样风流俊雅,岂可当面错过?如今出去,只说他在近侧,就回来的,淹他住下牢等,到夜来,促他上挤,亦一美策也。但是可惜我年二十,虽然出家,身尚未破,何可以一时欲念之萌而丧终身之行?论起来只是不可。”
又想一想道:“呸!我的出家,原为父母将身错许蠢子,怨命立志,投入空门。真个什么‘身具佛骨,心种佛心’,必要修彻上西天的,对着这样俊俏郎君,白白里放他过去。我如今暂学那陈妙常的故事一遭再处。”主意定了,遂拿了茶,走到外面,递与旭霞。
旭霞接了道:“仙姑缘何进去多时?”云仙道:“茶炉上火已息了,小尼自去动起火来,故尔迟了些,失陪莫罪。”旭霞道:“原来为小生在此,仙姑特地动起火来,是小生累仙姑了。”说罢,吃了茶,乃问道:“令师兄真个那里去了?”云仙道:“在近侧,就回来的。相公要会他,请到里面去坐。略等一等,待我原去闭了门进来奉陪。”
旭霞听了,一径走到斗室中去坐下,定睛细看,只见,海棠花这间房里洞开在此。移步进去,仔细一看,乃惊讶道:“前日这些艳丽铺设怎的都不见了?止剩得张空榻,一树开残的海棠。我想起来,与题诗的时节止隔得三日,缘何凋落至此?这也古怪。只待云仙进来,细细问他,必有分晓。更不知我在此题这两首诗落于何人之手?亦必要询出根由。才释我心中犹豫。”看了一回,又暗想道:“这个云仙我前日仓促相会,未曾细看其丰姿;目下看起来,倒比了凡俏丽几倍。双眉固结,玉峰未耸,像个不曾破体的优尼。待他来时,调戏他一番,观其动静。若引得他动心,趁这了凡不在,左右我前日已破过戒的了,也收他在部下,旭霞的风流案中,又增一名绝色也!”
正在那里自言自语,云仙换了素服淡妆,妖妖娆娆的走来道:“卫相公在此凝睛细想些什么?”旭霞道:“不想恁的。见这间壁里有海棠花谢得零零落落,暗地感伤他。”云仙道:“相公真个是痴男子!有了这棵树,自然要开花的;开了花,难道教他不要谢的?可晓得‘花无百日红’,感伤他则甚?”旭霞道:“仙姑,你有所不知。岂不闻‘人身小天地,盛衰与花木同’的?古人道得两句极切:
红颜始丽,早随桃李嫁东风;
白面未衰,莫堕桑榆嗟暮景。
我想世上人之形骸姿质,皆天所赋,与树木一体的。设使男子生就一个潘安的美貌,自然该寻一个佳人作配;女子生就一副西施的态度,亦须要拣一个才子成双,大家荣艳一番。犹这棵海棠花,品贵色娇,遇了春里,开出这样锦绣来,摇摇摆摆几日,也当春光一度。即系人生年少时,貌也娇好,性也风流;到得老来,性子也颓了,容貌也枯了,何异花之凋谢?这时节要荣华,非其时矣!怎不教人触景伤情?不是小生冒渎仙姑,说可惜你这样青年美貌,就转几百世人身,也难得生就这样十全的形体,将来削落了这一头青丝细发,放大这两瓣金莲,颈里挂了一串缚性子的数珠,手中捻着一个冷肚肠的木鱼,对着这些泥塑木雕、有影无形的佛像,终日念这几卷骗施主的经文,一年三百六十日,夜夜木鱼敲夜月,朝朝铁马响晨风,好不凄楚,好不伤情!谅要荣华的时节,今生莫要去想他,竟与这不开花的朽木一般了。”
云仙被这旭霞一说,心里恻然凄惨起来,不觉也长叹一声。旭霞道:“仙姑这一声叹息,也道是小生讲得明白,不无所感耶?”云仙道:“小尼心里一向便是这样懵懂过了。今日听相公讲得透彻,一来为自己陷入空门无超生处;二来记着前日那个素琼小姐住于此房中,终日对着这海棠花儿长吁短叹,想必也是那个缘故。小尼蠢然一物,不会其意,故发此叹。”
旭霞听得说“素琼”二字,心里想道:“我正要问及,并这两首诗的下落,不想倒自他说起。我如今不免乘机问去,倒也觉得不着相。”乃道:“今日这小姐在何处去游玩了?”云仙道;“昨朝已回去了。”旭霞听得“回去”二字,忽然呆了半晌的道:“原来这小姐已归去矣!方才仙姑说他下榻在此间的么?”云仙道:”正是。”
旭霞道:“这棵海棠花被他赏得彀了。”云仙道:“相公,你前日虽则相见,尚未识其内才,是聪明得紧的呢!出去游玩了归来,静坐在此,手不释卷的看书,倘看到有兴之际,遂寻笺润笔,做首诗儿,画幅画儿,悦性陶情。即如小尼前日见他拟一个诗题,写于笺上,真个十分雅致。”旭霞道:“怎见得呢?仙姑如今可记得否?”云仙道:“些小事情,不记得还好?”乃念道是“露滴花梢鸟梦惊”。
旭霞遂吃了一惊,乃道:“实是清雅莫比。”又问道:“仙姑见了诗题之后,曾赏鉴他这首诗么?”云仙道:“这倒不在意,未曾请教他。”旭霞乃暗想道:“我说这些艳丽铺设,自然不是尼姑用的,却原来是这个缘故。但我那两首诗是匆忙立就的,或有不妥处,怎能入得有才有貌的慧眼,只恐他见时被他嘲笑怎处?”
正定睛凝神之际,云仙会其意思,有慕小姐之情,故意问他道:“相公又想什么来?”旭霞道:“在这里想那话题,恨不能睹其佳作,识其才情!”云仙道:“相公要识他的才情倒也不难,前日他咏一首玉兰诗送与小尼,见今贴在房里,相公不妨进去细看一回,便可知了。”旭霞道:“仙姑的绿房紫舍,小生焉敢轻造?”云仙道:“只恐室陋,不堪佳士所临。倘肯一顾,必然蓬荜生辉。”说罢,旭霞遂跟了云仙,喜孜孜的步进房去。
云仙乃随手掩上了门,走到壁边,指着笺儿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旭霞仔细着眼,竟是一手绝细钟、王妙楷。前面写着题目,后面落款是“昆山素琼题并书”,曰:
坐选奇葩细细看,高枝十尺玉为攒。
压檐花密遥先见,小径香多色未残。
试饼何郎欺白粉,淡妆虢国怯风寒。
只愁霪雨来相妒,故惜冰姿常依阑。
念毕,乃赞叹不已道:“这样风藻天葩,真锦心绣口也。”赞过记熟了,乃道:“小生若得与你做了一处,明窗净几之下,诗词唱和,你我二人不亚于蓬莱阆苑之仙也!如今便在此想,只怕今生连这会晤也不能彀了。”云仙道:“相公要会他,真个是水中捞月、火里求泉的难!若肯请我,包你再撮合来相会。”旭霞道:“敢问仙姑,有何妙计撮合得来?”云仙道:“你不要管,请了我对你说。”旭霞道:“此时要请,身边又不曾带得杖头钱。不若待小生先作一揖,转一转限,说明白了,容日盛些请你罢”
旭霞就向云仙作揖下去。云仙用力一把抱住了,将自己的面孔贴于旭霞面上。谁知那旭霞此时手段已猾,竟自捧了云仙的嘴亲了几个。此时云仙欲火勃然,不知不觉的将个舌头送放旭霞口中,旭霞遂吮咂了一回。云仙伸手去摸旭霞的玉茎,竟是翘然坚举。旭霞亦插手去摸那云仙牝户,亦是翕然频动。两人俱脱了衣服上床去,将要交锋,旭霞记起云仙所言:‘了凡不久就回。’恐他来撞见了,乃问道:“倘你师兄归来见了怎么处?”云仙道:“不妨。方才是耍你,实是同了老夫人到昆山去了,还要住数日的,你是放心。”旭霞依了云仙,遂不惊不怕地趴上身去,入温柔乡里。有阕《西江月》词为证,俯见他:
两乳嫩如软玉,双眸黑漆撩人。丁香檀口绛桃唇,肤滑犹同酥润。白璧无瑕牝户,内含杏蕊花心。坚枪利戟整行军,上下欲心皆盛。
旭霞见了云仙粉白身躯,犹似饿虎扑羊,恨不得连皮带骨做一口儿吞下肚。又认错是做尼姑的自然破过体的,把他两脚耸起,望里面一攻进去。不上寸余,云仙直跳起来道:“好好里呢!斯文人何可如此粗卤!你不要认差了,我还似黄花闺女的器具,怎受得你恁般冲突?”旭霞听了乃道:“小生凡夫肉眼,一时不识,唐突了仙姑,不要着恼,以后待小生缓缓行事,奉承你一番,以盖前愆罢了。”云仙道:“那个恼你?但今番斯文些儿,渐入佳境,大家有趣。”
旭霞听了吩咐,遂萌惜玉之心,慢慢的、轻轻的进退抽提。约有半个时辰,见这云仙两颊微红,双眸渐闭,口鼻气粗,牝户渐渐促凑何上来,道是他已入妙境,似有要丢之意,放大了胆,以手拍开双股,紧紧的抵住了花心,用尽平生之力的抵了百来抵。云仙口里咿咿哑哑的道:“怎的要死起来?”旭霞此时,被这云仙的骚态也括动了自己的狂兴,索性顶住了,一个抽,一个送,准准又是百来上下。丢的丢、泄的泄了,两人搅做一团,滚了一回,渐觉苏醒转来。
旭霞伏于云仙身上,把自己的面孔挨他玉峰膛中。喘息了一口,大家起来,穿上了衣服。旭霞道:“如今把这样好东西与你开了荤,也当得情了。小姐的会期赐教了罢。”云仙道:“左右师兄不在,今夜要你住在这里,做个通宵之乐,方对你说。”旭霞道:“只怕你哄我。”云仙道:“那个哄你!”旭霞乃暗想道:“今我此来,要会了凡,不过是为探素琼的消息。了凡又不在此,云仙又肯与我传消递息,我亦何可执拗?况且归去又是晚了,乐得宿于此间,享一夜之欢娱,有何乐而不为哉?”乃对云仙道:“蒙仙姑留宿,谨依命了。”
云仙道:“你既肯住,我对你说了罢。不是什么设计撮合。那老夫人今年十月十五,五十寿诞,前者叮嘱师兄,此时准同小姐到庵来拜忏还寿主。你到这时,无意闯来,就可会了。”旭霞道:“承仙姑传此好音,小生三生之幸了!但屈指到小春尚有五、六个月,怎好教人归去饿眼望将穿也!”云仙道:“你不要轻觑了。大凡人家的千金小姐,深藏闺阁,任你有想慕之思,那得影儿与你看见?如今这小姐,亏杀那老夫人是疏散的人,又是师兄与你乍会,不知有什么前世不了之缘,认做胞弟,他不提防得与你觏面,近身作揖,眉来眼去。若是别家的,师兄倘又不认,只好做个梦儿想想。”旭霞道:“小生实是晓得这个缘故的,所以时刻感激两位仙姑。”说罢,云仙同了旭霞,走到庭中一看,你道好不咤异,两人扭捏了这一回,竟是月上桑榆的时候了。
云仙出去,检点些夜膳来吃过,径来打发那婆子睡了。闭好了门,走进房去,倒替旭霞脱了衣服,自己也脱得赤条条的,勾住了旭霞的颈,立于银蜡之下,你看我,我看你,恰像似一块粉做成的,十分有趣。此时两个亲嘴摸奶了一回,不觉淫兴大发起来,遂上床去。这番云雨,真个你贪我爱,颠鸾倒凤,比日里大不相同了。弄到体倦,各自睡睡再动,实实里做了个通宵之乐。
睡不多时,只听得鹊噪枝头,日穿窗隙。云仙吃一惊道:“不好了,卫生快起来。”旭霞在梦里听得声“不好了”,只道有人来捉破绽,吓得牙齿捉对,连忙去摸衣服来穿,颠颠倒倒,手忙脚乱的,衣穿不上身。云仙见他如此光景,乃安慰他道:“不要慌张,这里是没人来的。”旭霞此时才得凝神定志。云仙道:“今日要归去的,起身得迟了怎处?”旭霞道:“不妨。只求快些朝饭吃了,赶到木渎乘船,谅也正妙。”
云仙即忙到厨下去,安排停当,搬到房中,闭上了门儿。待旭霞吃过,然后约定再会之期。一径送他出门,此时两人恰似长亭送别,难割难舍的分袂去了。
一宵云雨两情投,分袂凄凄在西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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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美佳人描真并才子
春寂寞,芳园绿暗红零落。红零落,佳人成对,平添憎恶。倚阑想起情离索,菱花照写双真乐。双真乐,不禁挥洒,俏庞成却。
右调寄《忆秦娥》
却说那老夫人与女儿素琼,在支硎挈了了凡归来,住下又将旬余。这一回,了凡要归,老夫人检点些盘费,兼之要念受生经的劳金、香炷之资,一并送与他。了凡欣然收了,谢别而归。正是:
若无慈悲,饿杀此辈。
得了经钱,也当忏悔。
不题。
却说素琼小姐自那日见了卫旭霞,得了这两首诗,更兼这场痴梦,归将半月,镇日闷闷昏昏,茶饭都无心绪去吃。至于那些琴棋书画、刺绣挑花的事,都阁过一边。
偶一日,同了春桃到后园去消遣,又逢初夏天气了,见得红芳零落,鋿绿阴阴;池面鸳鸯交颈,枝头杜宇空啼,愈觉心思撩乱,没情没绪的坐于太湖石边,睹着游蜂作对,舞蝶成双,来去蔷薇架上,连连的叹口气道:“我如今正是:
愁心只恐花相笑,不敢花前拭泪痕。”
春桃见了素琼叹气,乃道:“小姐今日到园中来,本是要赏玩取乐,为着恁的连连叹气,道此两句,生出许多愁容忧思来?”素琼道:“你这丫头,怎晓得我的心上事情?一来为老爷没得早了,又无子嗣;奶奶今年又是五十岁了,渐入桑榆暮景;单靠着我闺中柔质,形孤影只,家道日以消索,事体渐渐促迫拢来,又没个亲房长进的侄儿主张。便是一个外祖吉家,又住于苏州,路途遥远,不便照管朝夕。当此境界,你道怎的不要着恼?”
春桃道:“我的小姐,为恁般心事愁烦若是?为着家中之事,少不得还有奶奶撑持,未必要轮着你来担忧,也还略可缓些。至于老爷乏嗣,事已如此,今间愁他也无益了。后日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,也可作半子之分。那时家事有人撑持,小姐有人作伴,何必今日预为忧虑?倘愁些什么病来,不惟不能替奶奶分忧,反增他一场烦恼。我道小姐还该保重自己的身躯、慰悦奶奶的心情为上。”
素琼道:“这丫头倒也说得伶俐。但你说奶奶少不得择一个才子入赘为婿,我想世间所易者金银币帛,所难者才子佳人,便使均有于世,倘一在天之涯,一在海之角,此时才子要求佳人作配,佳人要择才子成双,岂不难哉?”
春桃道:“说便如此说。我道要邂逅相遇,原是容易的;即如我们前日在支硎山尼庵里,会着那个了凡的弟子卫生,我看他起来,倒像一个风流才子。生得眉分八采,唇若涂脂;面如敷粉何郎,态侧瘦腰沈约。天既赋他恁样一个俊俏身材,难道不成就他聪明伶俐之姿?我想起来,前日那尼姑与奶奶说他年纪尚在弱冠,又未曾娶妻的,已是进过学的了。这样人材,后日必然要发达的。如今我家奶奶莫若央了凡为媒,赘他归来,与小姐作配,倒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好夫妻也。小姐你道春桃的话儿差也不差?”
素琼听了春桃这一番开心花的话儿。竟与自己的意思相合;又想他倒是一双识英雄的慧眼,但是不好就回答得他,乃故作嗔道:“小贱人,没头没绪的说些什么来?早是奶奶不在,若是他听见了,你讨一顿好打!”春桃见小姐假作嗔怒,也会意了,随转口道:“小姐到园中玩耍长久了,恐奶奶在里边冷静,进去了罢。”
素琼立起身来,轻移莲步,走进厅堂,转入老夫人房里;恰好熟睡榻上,竟不去惊动他,遂到自己绣房中去坐下。侍女碧霞见得小姐进来,即捧一壶香茗摆在桌上,道一声:“小姐,园中赏玩多时了,若口渴,茶在此,吃一杯儿。”说罢,自进去了。素琼乃吃了几杯,走到窗前,倚着栏杆,在那里细想旭霞这两首诗与那春桃口中形容他的面貌风流、身材俊雅,正凝神定思之际,春桃乃道:“小姐,待我取骕子绒线过来,做洒线消闲,可好么?”
素琼道:“洒线今日不耐烦做。你晓得我的丹青久已不曾动笔,恐生疏了。等我在匣中拣一把上号泥金扇来,再找我净好砚子配匀了颜色,待我温温笔路,消遣消遣。”春桃听了分付,即寻匙钥启匣,取了金扇,把颜色调匀了,砚子净好了,摆于桌上;更去拨醒了兽炉中宿火,添上些龙涎速香,乃道:“小姐分付都已停当了,请坐了思想动笔。”
紊琼遂走到桌边,坐于椅上,踌躇暗想道:“我今日想那卫旭霞,真个是虚空的单相思也。倘若我在这里玩味他的诗章,想慕他的仪容;他在那边道萍水相逢,又道我是宦家闺女,虽然一面难于希冀,或竟付之东流。可不是:
落花有意随流水,流水无心恋落花。
我如今不免将他的容貌细细摹拟出来,画于扇上;再把菱花镜照写自己的芳容,这般朝夕亲近,岂不还胜似无根蒂的胡思乱想。”想罢,欲要动笔,又怕春桃这丫头窥看出来,乃对春桃道:“奶奶此时不识可曾睡醒?你自出去看看来。”春桃答应而去。
素琼见春桃出去了,遂沉思润笔,闭着双眸,暗想了一回。正欲下笔,只听得檐头群鸟乱叫,素琼乃道:“端的这鸦儿古怪得紧!难道画了他,有什么口舌是非在里边?”又想一想道:“古语有云:‘鹊噪未为喜,鸦鸣岂是凶。’如今不要信这些阴阳,且待画去,再作区处。”想毕,遂下笔画出一个卫旭霞,点这双俊俏含情之眼,勾出他的八彩双眉,腔就何郎粉面,写成沈约腰肢,头上画一顶软翅纱帽巾,身上染一件紫色袍,脚下加一双粉底靴,描成一个飘飘曳曳的紫衣少年模样。
素琼阁笔,细看一番,立起身来,喜不自胜的赞道:“我想那卫旭霞不过是尼庵半面,却怎生描得这样十分形肖,宛如昔日佛殿上相逢的态度?这也奇怪。就是古时的顾虎头传神写照,对面坐下落笔,也不能勾如此妙绝。”乃启菱花宝镜,又勾好了颜色,对镜坐下,细看真了自己的芳容,下笔点睛。正欲勾出桃腮杏脸,只听得外厢老夫人与春桃说话进来。
素琼慌忙藏过了扇儿,掩了镜台,把一张云母笺摊于桌上。那老夫人走进房来道:“我儿在这里做什么女工?”素琼尚未答言,老夫人见得桌上摆设的,都是丹青器具,略觉有些不悦,且又是娇养女儿,不好去责罚他,乃道:“我儿,你年纪长成了,还该攻些刺绣挑花,这便是女子分内的事。那些丹青词赋,是文人韵士之学,也不必去精他。”素琼道:“母亲之言,岂敢有违?因女儿两日觉得身子有些不快,懒于挑绣。偶见这幅纸白得可爱,欲以此画一幅大士像来供养。”夫人道:”画大士像也是你的发心,是该画的。至于那些狂蜂浪蝶,野草闲花,切记不可去画他。”说罢,遂道:“既如此,你自画去,我到外厢去也。”
素琼送了老夫人出房,转身进来,要复将金扇描完自己的真貌,叵耐这春桃在侧,难于动手,左思右想的要打发他出去。谁知那春桃也在那里暗想道:“怎的方才明明教我拿一把扇放于桌上,见奶奶来,把这扇子藏过,将那纸来掩饰;不知为着恁的?”又想道:“我家小姐是伶俐的,自己独坐在此,痴心妄想,动了春心,难于摆布,毕竟是画些春宫架子作乐消闲,故尔见老夫人进来藏过了。我今且悄悄问他一声,看他的言语,自然晓得其中之意了。”乃道:“小姐,方才这柄扇子,可是画完了?今又要图大士像么?”
素琼道:“扇子还未曾落墨,大士像也只好改日画了。”春桃道:“却原来如此。方才我出去这一回,莫非小姐在房中打盹?”素琼道是春桃讥诮他,乃又发怒道:“小贱人,谁个由你管!如今你还不出去?好好的烹一壶茶来与我吃!”春桃道是小姐嗔怒,就出去烹茶了。
素琼见春桃出去后,乃道:“这丫头,倒也古怪,只管来查问我的扇子。我若与他看了,他又是认得卫生的,被他看在眼里,这伙丫头们的口儿,是没遮拦的。倘或奶奶跟前侍女伴中偶然说出来,播扬到外面去,那时我的声名是一块有瑕之玉了。方才我瞒过他,实是有理得紧。”正是:
逢人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想罢,仍旧拿这扇儿摊于桌上,复去启了宝镜,对着细看一回,遂研脂匀粉,勾出自己的新月蛾眉,染成桃腮杏脸,点就绛唇。理清乌云宝髻,画一个窈窕身躯,增上两只凤头弓鞋。画完,复细看一番,不住的叹道:“我谓世间的佳人才子,欲要亲近,如隔霄壤之难。依此时看起来,顷刻之间,相聚扇头。虽云镜花水月,也是旷古奇逢之事,岂不快哉!但如今补什么景在上边?”又想了一回道:“有了!一年四季,惟春景觉得红芳撩乱,绿柳飘扬,蜂狂蝶闹,语燕歌莺,比这三季的景色更富的几倍。”
想罢,正欲下笔,忽然阁住,乃又想道:“虽云春景佳致,然必着落一处所在,方无破绽,我思今日描那卫生的俊雅仪容,原系在支硎尼庵,会面之后想慕他,故有此举。若画了别处的景,又不相合了。不若就把这尼庵前后一派青山碧涧、曲径圆关补上,倒也觉得雅致清幽。我与卫生立于丘壑之中,飘然欲仙,岂不美哉!”捻管挥毫,竟画成一扇天正春晓图。山麓就画一带花木,丛丛深处,藏一所尼庵;里面点缀了曲栏石坡,围住两人在内,原添上一枝娇娇媚媚的海棠花,透出花墙,宛如相会卫生的景界。完了,将来捻于手中,走来走去的暗想摹拟。
忽然想入化境,将卫旭霞的脸儿近了自己的鼻尖,嗅了两嗅,乃道:“卫生,卫生,怎得你活动一活动,走下扇来,和你并香肩偎红倚翠,消遣一番,胜似登仙界也!我今日费了多少心思,画就你的风流态度并自己的粗容,免不得借景题一首来落款。”想罢,遂吟成七言一绝:
佳人才子乍相逢,恰遇芳菲景色中。
若得有情来种玉,蓝桥有路自能通。
吟毕,写于扇上,后面落款“昆山邬氏素琼画并题”;又打上两个印章,更自出神细玩,呼叫一番。藏过匣中,复取出卫生“露滴花梢鸟梦惊”之作。正在那里玩味,忽见春桃进来,又把诗笺藏过。
看官们,你道春桃出去烹茶,为何去得恁般长久?这丫头也是乖巧的,见那素琼打发他出去的时节,似有欲速之状,就解其意,道是毕竟要画些看不得的画儿,省得进来又惊他停笔取厌,索性在外面淹搭了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