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降莲台空莲说法
话说明朝末年,山东泰安州有一乡民,姓白号双山。夫妻两口,诚实作家,持斋敬佛。生平有一毛病,是个鄙吝,随你至亲骨肉,平日相与时极其和顺。及至钱银出纳之际,无论周贫济无,就是礼上该用的,也难出手。不是推托事故,定是假装忙迫,必要短欠缺方为称心,家计颇饶。只是年近半百,无男无女。
一日,双山夫妇商量道:“我们两个勤苦节俭,积些家业,可惜无人承任。闻得泰山上神道极灵,何不备些香烛去求祷一番。或者山神鉴格,降得子女,也完我们心事。”算计已定,就拣一好日,要到泰山进香。是夜就虔诚沐浴睡了。睡到半夜,忽梦见天上降一金甲神人,送一枝莲花来,双山亲手接住,及到醒来,还觉得吞气馥郁。
天明起身,对婆子道:“我昨日诚心要求男女,夜间就有奇梦,梦见天神送一枝莲花与我。莫非山神怜念我们作家人要出去进香,未免盘缠费用,虚费无益。自古以来,相传神道是聪明正直的,只要一点真心诚敬他,他自然感格。难道希罕这几枝香烛、几张纸马?我如今在家祈祷便有好梦,不若多吃几月素斋,一心向善,或者邀天之幸,不至绝嗣,亦未可知。”因此把进香念头息了。可见悭吝的人,若省得一文,连神道也要骗的。
过了几月,果然梦寐有验,那婆子就有了胎。看看十月满足,临盆之际生下一个女儿,眉清目秀十分可爱。邻里也有贺他的,他想:“受人礼物,必要请人吃酒,虚费钱财何益。”遂贺也不受、酒也不请,仍旧关门吃饭,一过数年,安然无事。那女儿越长越大了。
不意,天运无常,那一年适值旱荒,双山撑持过了。谁想,第二年越发大旱,赤地千里,济南、兖州一路,寸革不生。四远饥民,打家劫舍。双山家内所存粟麦,尽行抢去。他是平日一毫不舍得的,见了这光景,气闷不过,夫妻不上半月.都气死了。乡邻将他几间小屋变卖完葬,结果他夫妇。
只存那个女儿流离漂散,日逐在街上抄化度日。且是人情恶薄,亲戚故旧,就是平日受恩的,见人家衰败,还不肯知恩报恩;何况双山存日是个水米无交的,他遗下女儿,谁人肯收养她!幸喜女儿气质比别人不同,虽则小小年纪,偏要自己主张,人有骗她,她竟不信。所穿的是孩子衣服,除了近邻,也不晓得她是女儿,竟象小厮一般。怎奈家业荡然,投身无路。
忽一日往街上闲走,适见一个光僧,随了几个徒弟,在一所野旷之处打坐。那白家女儿,正在无聊,也挨身在老僧旁边坐下。只见那老僧问道:“你是谁家之子,怎么一人在此?”那女儿乖巧,竟不说自己是女儿,答道:“我是前村白家的儿子,今年十二岁。只为年时荒旱,父母皆亡,孤存一身,无处着落,平日又无好亲眷可以照顾,实是无可奈何。”
说了这一句,便呜呜哭将起来,引得那老僧慈悲念切,说道:“阿弥陀佛,有这样苦事!贫僧是北边来的,闻得泰山中有一尊活佛,要去参见他,故在此经过,歇息片时。今见你这般困苦,何不随贫僧同到山中出家度日?”那女儿暗思:“抄化艰难,不如随他去图个安饱,未为不可。”就答道:“若得老师父救我,带挚同去,极好的事了。我又无行李,今日就同走罢。”竟假做小厮,随几个僧人,一路行走,到了泰山中。
却说这泰山,是五岳之宗,高四十余里,阔不可量。其上有日观峰、丈人峰、莲花峰、明月峰,又有石径峪、桃花峪、黄岘岭、飞雁岭、白云洞、水帘洞、黄花洞、玉女池、王母池、白龙池、封禅台、五大夫松。山中又有一座涌莲庵,建在最僻之处。
那庵中一个老僧,法名真如。当初原是儒家出身,读书明理。后来削发披缁,做一个苦行和尚,不念佛,不肯招徒弟,也不住寺院,只择得一处无人耕种的荒地,便随高逐低,不论粟麦蔬菜桑麻之类,一概种植。却也奇怪,凡是他种的,生的又丰盛,卖的又价高,除了一身日用之外,件件存余堆积。他就将每年堆积之物施舍贫人。有丧事不完的助他成葬,有亲事不就的助他成婚,有饥寒困乏的助他饱暖,有粮税不足的助他完纳。若堆积之物助完了,再种植起来,依旧助人。
有人教他诵经念佛,他说:“我生平不要人财,不贪色欲,不慕功名,不轻贫贱,不重富贵,不修来世,与人无争。但一身吃着的,靠天地种植起来料理,倘若有余,便要周济人急,只算把天地生养之物仍旧还了天地,不干我事,何等干净。我做和尚是这等的,何消诵经念佛。”如此苦行二十余年,忽然一夕灯下现出一尊金刚来,口中朗诵经内四句谒言:
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
如露亦如霜,应做如是观。
那真如不慌不忙,立起身道:“你的话甚好,我已明白了。”他原是识字明理的,因自号曰“真如”。嗣后,渐渐心里透彻,晓得过人未来之事。往往论人未来事情,屡屡应验。因此,人人播扬,处处传说,称真如是个活佛。当时就有一班和尚推尊真加为法师,要他坐方丈。真加大骇,遂潜逃至泰山中。适值日晚,无处投宿,他就趁着月亮从山中僻路走去。见一处林木参差,清泉秀石,幽异非常,遂坐在石上。忽见涧水中涌出见朵莲花来,真如喜悦,知是个异境。
次日,便攀木樵柴,草创一间茅屋,自题匾额叫做“涌莲庵”。谁知创造这庵之后,便有好事的相传出来。那和尚们闻知,个个到涌莲庵亲近活佛,好借这名色在外边化银子。岂料真如是个最怪借佛法骗人的,他见众僧来皈依,便创起规矩,偏要不化斋不念佛,日间耕种,夜间静坐,若发一言,便是妄想,摈弃山外。那些和尚初来时想是一件好生意,今见如此枯寂,就退去了大半,只留几个耐心苦守的相伴过日。只是真如道性迥异常人,故此,远方慕道的,不怕吃苦,都来相见。当日那北边来的老僧,带了白家女儿,径到涌莲庵来。因昨日晚,不得相见,
至次日上午,真如上堂说法。他的说法,与别个善知识不同。别个要参语录,要棒喝,把几句无来历的话,叫做“机锋相凑”,通是一般鬼混的意思。这真如一走上堂,心里便晓得来参的人是怎么样。不待开口,便叫众人不许思想做佛:“你们后日都要死的。到得死时不要怕痛,那如来也是皆痛的,你若怕痛,我今日便与你一刀。”只这一番话。
不知是什么缘故?轮到北边那老僧来参,真如便道:“不要参,我以前的话,你们都听见,不过如此了。只问你昨日带来的孩子,是男是女?”那老僧见问,吃了一惊,一时对答不出。真如呵呵笑道:“不要讲了,可送他到后边屋里,每日与他两顿饭吃,也不与他剃头发。”那老僧不知所以,因说道:“既是老衲带他来,也叫他一见大和尚,题个法名。”真如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因唤那白家小厮来参拜了。真如道:“好个孩子,只是秀美太过。你既到我涌莲庵来,正如落水的人爬到岸上一般。”因此取名莲岸。
自此以后,那莲岸朝夕伏侍真如,凡遇说法之时,侧耳细听,至于文墨字句之类,留心访问,真个聪明胜人,闻一知十。
光阴迅速,一过六年,那莲岸已是十八岁了。自思:“我是女身,假充小厮在此混过几年,终无了局。不如出山去,轰轰烈烈做一成家创业之人,强如在此混过日子。”
看官,那莲岸是个女子,为何有这英雄气概?不知她原是天上星宿差遣下来的,当初投母胎时原有莲花感梦之异,故此年纪大了知识不凡。惟真如晓得,别人哪里得知。
一日,莲岸走到真如面前,跪下禀道:“自莲岸亲承法旨,已经六年。自想人身难得,若是悠悠忽忽过了一世,岂不辜负了南斗注生、北斗注死的意。如今莲岸禀明法师,要出山去做一个世间有用的人。”真如听了,叹道:“我原晓得妳不是佛门中人。若不放妳去,只是天生妳这一副心性,自然留不住的。若放妳去,只可惜世上的人不知受妳多少累,岂不可恨。如今也索罢了,这也是天数如此,非干我事。我明日上堂时,亲送妳出山罢。”莲岸拜谢而退。
次日,真如鸣钟击鼓,聚集僧众上堂说法,说了许多生死门路。到后来,独唤莲岸来说道:“莲岸,我知妳出不得家,因此送妳出山去,我有一封口帖儿与妳,若遇饥荒之时,可开来看。数年之后仍来见我。”莲岸深深拜谢,竟自出山。
行了一日,到晚间遇着一个白须老者,把手一拱道:“莲岸小师,往那里去?”莲岸道:“我要下山,寻亲眷去。”老者道:“如此甚好,我同妳走。”原来那老者不是常人,是本山中积年得道的白猿。因他在真如庵中时常听法,故此认得莲岸。
是晚,莲岸同那老者行走不上二、三里路,见一草庵,老者便同莲岸在此草庵中歇宿。睡到半夜,外面一道火光透进庵来。莲岸惊起,依了这光,寻觅出去。见庵后一间石屋,两扇石门紧闭,那光就从石门里照出来。
莲岸欢喜,知此中必有异事,急急回庵,叫老者问道:“老师,后面石屋里是何宝贝放出光来?”老者道:“啊呀,这光被妳看见!也罢,我实对妳说。此中有一卷天书,是洞府仙曹留藏的,着老夫看守。经今五百余年,不曾出世,故此夜夜有光。”莲岸闻言大喜道:“这宝光今夜被我看见,老师何不传授弟子?”老者:“这书乃仙曹秘箓,不可轻易授人的。妳若要取,且看缘法如何。”遂同莲岸走到石屋。
莲岸双手把石门一推,竟推不开。老人教莲岸向石门拜了四拜,只见石门两扇同开。莲岸同老人走进去,内中有一块大石,老人道:“书在此中,妳自去取。”莲岸四旁抚摸,全无空隙,就问道:“书在石中,何从取出?”老人道:“妳向石头拜上四十九拜,若是有缘,便可得书。”莲岸遂虔诚拜过四十九拜。
忽听得石内一声震响,万道火光,直透半天。莲岸仔细一看,见大石分裂,露出一卷天书,光彩烨烨。莲岸取在手中,拜谢老人。老人道:“这书不可亵狎。”莲岸将藏在怀里,恰好天明。
老人在庵中收拾饭,与莲岸吃饱。遂谢别老者,独自走了二里多路,看见旷野萧条,人民稀少。望见前面一株古槐村,十分高大,近前一看,见树旁一座关帝庙,匾上写“槐荫堂”三字,就走进去。只见败壁颓垣,荒草满地。走到庙后,见一老妇人,在锅中煮米粥。莲岸问道:“此处为何这等冷落?”老妇道:“原来你不知。近年山东一路,荒旱异常,路上饥死的不计其数。近日有一班饥民,成群结党,打劫为活,因此村里人都散了,只存我一孤老,不能行走,暂宿于此。不想天大造化,庙后有好些粟米,故此取来煮粥充饥。”莲岸此时饥了,就把他粥吃了两碗。见天色已晚,寻一间空房,宿了一夜。
次早起身,思想无计,就把怀中天书取出一看。见上面写着《石室相传秘本阴符白猿经》,中间尽是天文地理、阴阳变幻、战阵用兵之术。后面又写一行五个大字,乃是:“谨守槐荫堂”。内心想道:“这也奇怪,它教我住在此间,必定有好处。”遂安心住下。便把壁上的尘垢都抹净了,地下的污秽都扫净了,阶前的草木都斫下了。
正要尽兴收拾,不想走到后面一间侧屋里,心下吃了一吓。只见那侧屋两扇石板门关紧,他在窗洞内张了一张,里边甚是黑暗。到底莲岸胆大,竟把石门撺开,就走进里头。四边一看,真个可骇,但见破箱破桶内堆着的都是银子,不计其数。旁边屋里积的,有多少隔年陈物。这是什么缘故?难道饥荒之世四围都没有,那冷庙倒堆贮起来?不知这一年,那些强盗乘了饥荒,各处抢劫,都藏聚在此处。乡村中人民离散,哪个晓得。莲岸一时得了,大喜,仍旧把石门关好,放心居住庙中。
看官定想,莲岸一个孤身女人,彼时这班强盗难道竟忘了这宗财物不成?万一回转来,不惟财物原是他的,并莲岸一身也难保。谁知,那年饥荒,官府安插小民,络绎而来。第一严禁的是强盗,日夜缉捕,捉到了,不问赃物便一棒打死,是时不知打死了多少。想是那一般强盗死多活少,所以槐荫堂内绝无人来盘诘。乡村人个个晓得是冷庙,各不提起,听凭莲岸享用。
那莲岸得了此财,暗想道:“我少时,父亲也是个认真作家的,平日柴米充足,只道一生受用,岂料命运不济,家业罄空,使我自小飘散到这般地步。我如今虽是女流,也曾经历许多苦境,幸喜真如法师训诲,不是个懵懂之人。我今若要看守家财,就再生也用它不尽。不若生个法儿,把这项银子做一番好事,岂不是好。”当时立了主意。
适遇山东一路,因饥荒之后百姓流离困苦,饥一顿饱一顿,顶风冒雨,不得安宁。又兼官府征粮甚急,没有一刻心安,因此,城中乡村,个个都染疟疾。一寒一热,都是疟鬼作祸。请医吃药,并无一个愈可。众人传说开来,尽道一桩奇事。当日莲岸闻知此话,忽然想起真如法师传下一个封口帖儿,教我饥荒时开看,今见此光景,何不寻出来看是如何。就将包袱内寻出,拆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道:
藏经内抄出治疟灵符:
此符,将朱笔叠书此四字,每书一字,念咒一遍。书完又叠,书‘敕令’二字。“令”字下连向上三点,念“敕”!
咒曰:赫赫阳阳,日出东方,神笔在手,驱除妖瘴。吾奉天帝急急如律令,敕!(连趯三点,第三点趯出尖头,重念此‘敕’字,如一喝。)
此符,于日初出时向东方湳掌背心上,只不许一人知觉,疟疾立愈。
莲岸看了大喜,想真如晓得未来,真是活佛。就取一幅纸写道:“槐荫堂女师莲岸,神治时行疟疾,概不受谢。”
写毕,便将此纸粘在庙门外。过了两日,就有近村的人来求他。或是男人,或是妇人,或是孩子,俱来治疟。人想她施什么药,用什么针灸。谁知一件不用,只有一个灵符,立刻就好。不上数日,四方传说,求符的便挨挤庙门,打发不开。
人要请她家中去,她执意不肯。因此,庙中热闹。以后疟疾好的,或有送监盒谢她,或有送酒米谢她,或有送钱银谢她,她一毫不受,对众人说道:“我是泰山‘涌莲庵’活佛的徒弟,当初受本师戒律,专一赈济贫人。如今列位不但病好了,若是有家内困乏的,或是有欠粮莫措的,不妨来对我说,我一一资助。”众人听见这话,个个欢喜。
自此以后,来拜莲岸者日多一日。一半是治疟,一半是求助。莲岸一一打发得清清楚楚,并不烦人守候,把一个冷庙弄得如墟市一般。那时官府也有闻得的,怪她聚集人众,出示禁止。争奈小民俱是饥困余生,见了赈助的人,就如亲生父母,官府虽是禁缉,不过拿来打责,难道有好处与她的。譬如笼中之鸟,拘得她身,拘不得她心,所以莲岸的声名大著。
欲知后来,请看下回。
第二回 劫柳寨细柳谈兵
却说莲岸济人一事,远近闻名,俱称为女大师。不知她哪里来这银子,人来求她的,无有不给。
内中有两个光棍,一个叫强思文,一个叫杜二郎。他两个算计道:“闻得女大师莲岸专要周济贫人,她年纪又轻,丰姿又标致,难道没有风情的?不过借赈济为名,要选几个好男子做些风流事业也未可知。我两个人何不去求她,勾引得她上身,不要说银子用不尽,把这娇滴滴的女人夜间受用岂不快活。”
计议已定,就走到槐荫堂来,拜见莲岸。莲岸问道:“你两人有何事?”两人道:“在下原是好人家儿子,因年时荒歉,无室无家。知道大师仗义疏财救济贫乏,故此特来拜见,愿在大师门下效奔走之劳,图安身之策,求大师收用。”
莲岸见两人全无诚实气象,就道:“你两个既要住在此间,这也不妨,须要凡事小心。”两人道:“在下也识几个字,自然是谨慎的,不消吩咐。”莲岸道:“既是这等,你且在堂前住下。”当日就收用了。
你道,这两人一团歹意,为何莲岸不择好歹便收用他?不知,莲岸自受《白猿经》后,其待人接物,步步用着兵机。她想:“这两人气质好险,骤然来投,我若不收留,放他出去,他必坏我的名声。不如收在庙中,以后调度他。”那两人不察莲岸深心,只道是好意,满心欢喜。
住了数日,不见差遣,无由亲近。再过两日,正值莲岸生辰,庙中斋佛求福。两人私计道:“我与你始初要如此,如此,故投身到这里。如今冷冷清清,没个门路。恰好明日是她生日.我们把衣服铺盖尽数当了,买些汗巾香粉之类代献,再把几句巧话逗着她心事,待得到手时节,何愁不富贵。”
两人定计,次日当真买了许多东西献与莲岸道:“小的们没什么孝顺,特买些香帕之类与大师上寿。小的想,世间日子是容易过的,象大师这样青年,正好受用。小的感受私恩,不知怎样图报。”莲岸已知来意,笑道:“生受了,你们且出去,我自有主意。”二人退出,想大师的话,暗暗欢喜。
挨至黄昏时候,忽见一个小童拿一壶酒并两色菜,出来道:“大师吩咐说,你们两人每事谨慎,送这酒来赏你。又吩咐你,大师要用两匹锦缎,你们明日可买送进来。”两人听了,又喜又惊。商议道:“我两人俱是贫人,哪里有许多银子买那锦缎!”又想道:“我们若得亲近她,何愁没有银子。明日可将身子抵卖,诓骗些银子,干这桩事。”
次日早起,往外边寻一人户,央个保人,把身子抵银六两,愿加重利,十日内便还。晚间就买成锦缎送进去。莲岸收了,并无话说。两人坐卧不安。至夜深,就往里头打听,见内门处处不关。两人算计道:“每日间,内里绝早关锁,今夜为何这时候还开在那里?这分明是待我们进去。”
想了一会,越想越真,不觉欲火勃发,竟走进去,径到内房门首。但见房门半开,那莲岸艳装妖冶,瞌睡在灯火之下。两人大喜,推开房门,就跪在身边,叫声:“大师!”只见那瞌睡的抬起头来,仔细一看,不是莲岸,却变一个奇形怪状的人。
你道这怪是谁?原来是莲岸用阴符之法变成的,叫做“假形魇鬼术”。两人看见,一惊不小,转身便走。外边的门已处处关锁了,堂后转出两道火把,莲岸手执利刃,喝教妇女们:“把这两人捆了!”那两人见了这模样,先把魂灵儿吓去了大半,一言也说不出,听凭她捆缚。莲岸也不发一语,叫抬到后面小屋里放下。这是莲岸暗暗打听明白,故设此机关,知他必落此圈套。
那两人足足饥了两日,到第三日,莲岸方叫把两人扛出来,对他说道:“你们这两个想做歹事,如今是要死还是要活?”两人哀告道:“罪该万死,望乞大师赦宥!”莲岸道:“我若饶你们,那大户的银子你们把什么还他?放你们出去,也是个死。”两人放声大哭。莲岸道:“你们若能改行从善,我依旧看顾你们。若后来再有过犯,便饶你们不得了。”两人道:“若得大师开恩,小的们以后再不敢生一毫歹意。”莲岸叫放了缚,倒把六、七两银子与他,着他速还大户去。两人磕了头,就象死里逃生一般,爬起来就走出去。
看官,那莲岸既知这两个是歹人,为何又把银子与他,要知:“兵法用人之法,必先加之以威,随后继之以恩,使他心服,无论好人,歹人皆为我用。”这是莲岸极稳的见识。
两人既出,莲岸私计道:“他两人既已如此,也不怕他再有凶恶。但是,我这声名渐渐发露,不如创起一个教门,设一规矩,收拾人心,做些事业,岂不为美。”遂传说道:“我是涌莲庵活佛的弟子,当初奉法师之命,出山来行教度人。如今有入我教者,不论老少男女,个个使他衣食饱暖。但自今为始,若是来皈依我的,各人有个记验,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莲花,便是我教中之人。若不刺的,我也无银资助了。”
却说那四方小民,只为饥荒之后,谁人不喜饱暖,听得莲岸有这教门,个个心悦,皆不畏痛,任他刺莲花在臂上。孰知莲岸有个法度,用针刺下,一毫也不痛。这是何故?原来莲岸把《白猿经》看熟,经上许多符咒,内有一符叫做“神针入臂法”:
右符,将左手做三山诀,顶清水一升,向东方立,右手执针,从空中书符水面上,每书一字,口中念“王子五行西山镇”一句,书完,将针在虎口内,吸水一口喷在臂上,以针刺下,不痛无血。(三山诀:屈下中指,第四指竖起,余三指是也。虎口:大指、食指间也。)
莲岸看了此符,欣然领会,故此就创起这教来。凡来入教的,他就一口法水,与他刺莲花,果然不痛,因此,众人入教的越来越多。莲岸自有主意,凡老弱男女各与他饱暖。内若有强壮多力、识字明理者,不惜钱财,待之上等。这个呼做“白莲教”,因她姓白,生时有莲花之异也。
自设这教,不上两月,四远的人相继而来,直至数百,莲岸俱收在教内。其中有两个少年:一个是顺天府人,姓李名光祖,有万夫不当之勇,因家业荡废。飘零在外的。一个是南京秀才,姓宋名纯学,家贫落魄,无室无家的。莲岸看那两人,皆是有用之才,极厚待他。自后,两人颇用兵机,部勒人众。暗制器械衣甲,将有举动的意。
是年三月望日,新泰县知县,偶从槐荫堂经过,见那人烟聚集,就唤衙役问道:“世路荒凉,为何这一处甚是热闹?”衙役将女师济人之话一一禀明。知县疑心,次日申文,约同山东路总兵官,将要擒捉。早有人报知莲岸,莲岸道:“若得宽缓一两月来捉,待我图一个安身之地,我就不怕他了。”遂差宋纯学装做斯文模样,取银几百两,就叫教中有因亲及亲的衙门里人,知会各官说道:“女师不过倡导佛法,就要拿她,并无实据。不若宽缓一、两月,察访她实迹,方好整治。”各官听信这话,又想是女流,未必大害,先差缉捕人役外边访求,按兵不动。
莲岸闻知这消息,心中欢喜,以为得计。就唤李光祖去吩咐众人道:“大师立教,不过救你们的贫苦。如今官府生起疑心,把你们看做歹人,若是大师有不妥处,你们臂上都有记验,是刮不去的。况且大师的威福,非比凡人,你们须要顺从,听她差遣。”众人道:“我们受大师大恩,就要使我到水里火里去,也是愿的。”光祖进来回复。莲岸知道众人归附,便着光祖于众人中选择强勇的,分别器械,教习起来。
适值山东地方有深山险要之处叫做柳林,林内有个寨主,混名叫做番大王,生性多勇少谋,手下有四、五百喽罗,占据柳林,打劫往来客商。官兵因柳林深密,难以进剿。莲岸打听得这所在正好安身,就差杜二郎、强思文两个,装了几口袋布,从柳林过,吩咐如此、如此。两人依计把牲口驮了布,望柳林而来。
到了林外,只见一伙强人突出,放了一支响箭,竟来劫住牲口。杜、强两人见了,忙跳下马,伏在草里大喊道:“这布匹是白莲女大师的,要往别省去卖,买些锦缎礼物要送番大王的,求爷们放路。”
那些强人听了,就把两人缚了,将牲口一齐赶进柳林。真个柳荫密密,山坞重重,转了几十弯,才到寨前。枪刀摆列,令人惊怕。一个强人先进去通报,不多时走出来,带那两人进见寨主。
过了三、四重门,见一高堂,内中一个穿红的,满面虬须,坐在中间。两人知是番大王,俯伏在地。番大王问道:“你们是何人?”两人道:“小人的教主是白莲女大师,广有钱财,聚集人口,住在槐荫堂。近日被官府欺她女流,她要亲来投拜大王,先着小人把布卖了,买些礼物。不想遇见头领爷,带了进来。”番大王又问道:“你们的女师多少年纪?人材怎样?”两人道:“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岁,人材美丽,就如大仙一般。”番大王听得此言,不觉神魂飘荡,满面笑容,叫人备酒席请两人吃。两人拜谢,出堂赴席,在寨留了一日。
第二日,番大王把二十两银子分赏两人,又差两头领,抬着一副盛礼,同至槐荫堂,迎接女师。吩咐道:“布且留下。致意大师,也不消送礼来,寨中尽可居住。但要速来,方见盛情。”两人拜辞而出。
却说这大王原是粗鲁的人,闻得槐荫堂有个少年女子要来投顺,他的灵魂已飞在宵云外,恨不得立刻就要娶她做了押寨夫人。那时朝欢暮乐,黑夜里鏖战一番,就是劫了人几万银子,也没有这般快乐。况且广有妆奁,不消聘礼,岂非美事?自己打算得就了,不觉神魂飘荡。想道:“我寨里但闻得兵甲之声,腥膻之气,若是那女师到了,不要说枕席上怎样风流,就闻得一阵香风儿、几声娇语,真令人酥麻了半日。不意天遣奇缘,有此凑合,可喜可喜!”那大王便是这样,只不知女师心上却是如何?
自杜、强两人同了寨中两头领迤逦而来,一径到槐荫堂,进去通报,拜见大师,备说番大王之言。莲岸听了,心中尽知底里,便叫手下人准备牲口,将钱财货物尽数装好,先着宋纯学押送柳林而去。自己领了众人,一应老少男女俱跟随了。又着李光祖选择几十名强勇的人,里面穿了衣甲,藏有刀斧,外面却穿长衣,摇摇摆摆夹辅着莲岸。
只见宋纯学先至柳林,番大王接着大喜,把货物一一点明收了。后临了来有那一簇人马,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。番大王远远望见,躬身来接,真个光彩耀目,众人齐声赞叹,把个虬髯大王欢喜得一佛出世。
但见跟了许多随从,后面还有牲口。驮了多少东西。道是什么东西?却是每一牲口驮上百十瓶酒,约有几千包,番大王只道是宝贝货,越发欣喜俱点进去,接至里面,大排筵席。寨中一路,灯烛辉煌。堂上张灯结彩,极其富贵丰盛。
莲岸进堂,俨然坐在首席,对面便是番大王相陪。莲岸道:“远闻大王英雄盖世,奴家倾心动念,已有日了。只因本地官府,不晓大体,并未尝爱惜小民的疾苦,奴家不得已与他周济一番,他倒有些疑心,又欺负奴家是女流,故此特投到贵寨中来。还不曾拜见尊夫人,怎么又费这许多盛席?”
番大王细听这话,那口里不曾答得一句,身上已经酥麻了半边,遂满面添花,笑答道:“不敢,不敢。不才原是有血性的男子,也因世上这些文人轻薄我们,所以寄迹柳林,幸喜得遇大师,真是喜从天降。若说起内室荆妻,这个倒尚未曾有,不才也是个从没开荤的人,还算得是一个童男子哩!”
两人说说笑笑,将次举杯,莲岸忽然立起道:“这酒味为何苦辣?”叫左右:“取我方才带来的瓶酒,尽数打开,就在堂上暖起,敬大王一盏。兼之,今日喜席,着在外头领以及众兄弟每人敬酒十瓶,教他开怀畅饮一夕,这叫做‘入门欢’。”
当下杜二郎、强思文将酒分给各人,个个欢喜而饮,劝得大醉。堂内跟随的李光祖等一、二十名好汉,服侍吃酒。番大王道:“贵从众兄弟可在外管待,不消在此侍候,恐太劳动了。”莲岸道:“不妨,这是奴家平日的规矩。他初进寨中,不要乱了法度,只叫他斟酒便了。”番大王遂不推辞,开怀畅饮。真个这酒又香又甜,十分好吃,莲岸又尽情相劝,番大王纵意大饮。番大王略吃慢了,又唤侍人把暖的斟上来。
两人话得投机,也不用小杯,只捡大的金爵犀杯玉盏轮流敬奉。换一套酒器,那侍从就将琵琶、弦子、笙箫、笛管,吹弹起来,或是唱几支边关调,或是唱几套小曲,把一个番大王混得天花乱坠。吃到四更时分,那番大王不要说立不起,连坐也坐不直了。
莲岸叫宋纯学出外去看,见众人俱已大醉。莲岸就分付把堂内的门关了。李光祖等丢个眼色,一齐脱去长衣,露出里头披挂。将灯火一时打灭,番大王随身几个从人,俱被砍杀。那时番大王也不知所以,被光祖一刀砍下头来。外边醉人,只道里头夜深睡了,并不晓得什么。
看官,那莲岸这酒,必定平日间不知将什么极浓厚的做就,但教人吃了,不要说与人厮杀,它的酒力发起,也就是半死的。只是寨里好汉,难道再没一个有心计的,听凭她美人计弄翻了?不知她随从的人陪着外边,个个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,大家同醉,所以人俱不疑。就是莲岸劝番大王时,也把巨杯奉陪。
虽然如此。这些话却有些不明白,那莲岸以前原不曾说她酒量,便是随从的,不信人人的酒量都是胜了柳林内的人,怎么这一夜,自番大王以下俱醉了,莲岸从人却倒动得手?谁知道莲岸预先定计,叫光祖带领的一班,只在堂内服侍,并未尝吃酒。其余的人,一个陪一个,任凭他大家醉罢了。至于莲岸的量,本不十分好,她却在先出了重价,觅得一种草药,凡遇吃酒时候,略把些在口里咀嚼,随你怎样好酒,吃下去如水一般,立刻就醒。所以,这一夜,一来一往,不知吃上几十斤,番大王便醉得不像样,莲岸独醒,故与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汉不曾吃酒的弄出这段奇事。
次早,莲岸叫手下把番大王与从人的尸首往后园烧化。挨至上午,寨里多少头领方才醒来,莲岸唤至堂前。忽然,天色昏暗,黑风卷地,众头领俱吓呆了。莲岸手拿一盆清水,向外倾出去,便下大雨,雷电交作。这是《白猿经》上唤做“腾阴掩地法”。停了数刻,天复明亮,众头领大骇。莲岸道:“我是涌莲徒弟,昨晚进寨,见你们寨主有些歹意,我如今已斩除了。你们各人,须要小心归顺,我自有法度,加厚你们。众人已被法术惊慌,听得这话不敢违拗,个个拜伏领命。
就从此日起,莲岸就着各人整顿兵器,练习武艺,皆有身手。凡是外边劫掠,只许劫财,不许伤命。遇着有本事的人,须要千方百计,招他进来。分派已定,莲岸自想道:“我今托身此处,立个根基,究竟非终身之策。必须差几个心腹,往外边打听有奇才异能之人,招集进寨共图大事,不要悠悠忽忽过了日子。”就差宋纯学扮做斯文客商,付他几百两银子,出外随分做些生意,赚钱也罢,不赚钱也罢,但要沿途察访,招取异人。纯学领命,束装而出,同伴有五、六个,一径出外不提。
却说徽州府有个程家村,凡是姓程的,俱住在一处。那程家祖传的好枪法叫做 [又,去上面横,音:Yì]口枪,甚是厉害。内中有一个名唤程景道,年纪二十余岁,他传习的枪法极高,兼之义侠过人,善晓兵法。他平日常说,“我们徽州风水生下孩子,便想到远方别省去做生意,离别祖宗,抛弃妻子,不过为此蝇头微利。所以这悭吝二字就是随身带的本钱,虽然巧于货殖,未免为人所鄙。若靠定这样主意,难道徽州一府,便没一个有气节的人不成?我如今便要把这风水翻一番。家中钱财正好供我义侠之用,逞着我全身本事,到各处寻山问水交结豪杰,纵使得罪家法,破坏风俗,也顾不得了。”每日在家见了那薄粥小菜,深以为耻。
忽一日,带些资本,也托做生意名色,离了本府,竟往苏松一路贩买布匹,要往河南去卖。适值宋纯学也来贩布,在扬州饭店遇着,他两个萍水相逢,遂同房作寓。夜间论谈近事,甚是契合。宋纯学道:“小弟原是金陵痒士,只为斯文一脉衰敝已极,故此弃了书本在外谋生,正所谓‘玉皇若问人间事,唯有文章不值钱’。这两句实令人感慨不尽。”程景道道:“观仁兄气概,原不是这几本破书可以拘得住的。如今世界,哪个在为读书巴个发迹。即如小弟,一段雄心,托迹商贾,倘若有此快意,天下事尚未可知。”两人说话投机,半夜沽酒共饮,就像亲兄弟一般。
不期是陈景道因酒后讲些枪法,冒了风寒,次早发寒发热,不能赶路,纯学因他染病,不肯分别,住在店里与他煎药伏侍。过了三、四日,景道病好,感谢纯学,要与他同行。纯学道:“前日闻得山东一路布匹甚是好卖,况今岁枣子大熟,我们何不同去,卖了布买些枣子来,倒有利息。但是有一桩事未妥,近闻柳林中强人出没,行客甚是不便。”景道笑道:“这个何妨?不是夸口说,凭着小弟一身本事,随你许多强徒,也看不上眼。吾兄放心同去便了。”遂雇了牲口,竟往山东路来。
行了数日,将近柳林,纯学暗令同伴到寨里去报大师,说访得一个好汉在此,须定计来赚入寨。莲岸分派停当,就差此人密约纯学。
到了次日,已到柳林。景道对纯学道:“弟闻此处有强人出没,待我先走,你押着牲口随后而来。倘若遇着几个,须索结束了他,也显得我生平的手段。”
纯学依言,押了两队牲口,一队是景道的货,一队是自己的货,让景道当先。走了一、二里,只见树木参差,并无人迹。又走进去,回头一看,望见纯学叫苦连天,跌倒在地。那两队牲口被五、六个狠汉赶了一队往山坳里去了。
景道急走回来,扶起纯学,检点货物,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队。景道笑道:“抢我货去也不打紧,只可惜不曾遇着这般草寇,显我本事,如今幸喜兄的货留在此间,待我护送过这条路,你自前去。我在此必要寻着这班人,与他见个高低。”纯学只是叫苦。
当晚寻店歇下。纯学道:“小弟被强人打得遍身伤损,行走不得。又可惜仁兄的货被他劫去。弟愿把自己的货转求仁兄替我去卖,买得回头货来赚些利息,做大家本钱度下去,岂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。小弟在此将息几日,专等仁兄早来。”景道是个直气人,见纯学这样真诚,便承任了。
次早,就将纯学的布到济南发了,果然布匹好卖。就将银尽数买了枣子。不满半月,依旧路回来。到那店中,不想纯学已去了。访问店家,店主人道:“宋客人自两日前有个亲眷遇着,同他下去,说道离此不远,一站多路,等候老客。”景道闻言,次早急急赶行,来寻纯学。
行到前日打劫的所在,谁想这一日的强人有几百个,截断去路,脚夫见了,俱已惊散,这些人竟把几百包枣子俱拖向里头去,景道大怒,喝叫:“休走!”绰了枪,急赶上前。谁知这般人竟不与他厮杀,穿林过岭而走。急得景道眼内火出,喊声如雷。赶过几十个湾,但见绿柳参天,树荫遍地。自想:“这货若是我的也罢了,无奈宋兄这般诚实见托,我今空手回去,有何面目见他,我今也顾不得死活,必定要追转来。”只管赶去。
赶到日色傍晚,林径愈僻,肚内又饥,仰天叹道:“不想一生雄略,困于草寇,就死也罢,但是负了宋兄一片好心。”又赶进去。忽见前面一人叫道:“程兄不必追赶,且歇息片时。”景道一看,认是纯学,急问道:“宋兄怎么在这里?我为这些贼人打劫了货,拚死追他,恐怕辜负了你。”纯学道:“多谢盛情。但小弟不重在货,而重在吾兄。此时想已饥困,且随小弟到那边去,取酒压惊。”
景道不知来历,随了纯学,走过一里多路便有一所房屋,两人一同进门,纯学就叫小厮暖酒来吃。不多时,酒肴齐备,两人对酌。
景道就问来历。纯学道:“不瞒长兄,小弟见这世界,英雄无用武之地,未免一生碌碌实为可惜。此地乃小弟受恩之处,内里有个女大师,雄才震世,久慕吾兄大名,特托小弟委曲求请,到此一叙。万望吾兄俯就,不胜感德。”景道听了,沉吟不决。纯学道:“兄不用疑心,若不能建功立业,自有个善全之策,送兄归故里,绝不敢相负。”景道此时没可奈何。只得顺从。
过了一夜,次日早晨,门外有四个人抬一副盛礼进来,说道:“大师致意宋相公,这礼送与程爷,吩咐就请程爷到里头相见。”纯学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,走至里边,登了正堂。
莲岸步出。景道将要行礼,莲岸唤人扶住,说:“不消大礼,只小礼罢。”相见过,就排筵席。莲岸亲自把盏,说道:“小可虽是女流,颇知大义,终不忍使天下英雄困于草莽。倘不弃山寨,款留在此,后日或为朝廷出力,或自建功业,也不枉为人一世,未知尊意若何?”
景道自想不能脱身,只得说道:“承大师开谕,景道安敢有违!”莲岸道:“君乃人中豪杰,倘有奇策,幸即见教。”景道道:“贾竖之徒,安有大志。但承大师下问,自当冒陈鄙见。今大师雄踞柳林,虽则官兵难入,到底不成大事。天下大事,不是荒山僻处乌合之众可以做得,如今有三大事,望大师图之。”莲岸道:“什么三事,可为我言之。”
未知景道所陈三事如何,待下回细说。
第三回 假私情两番寻旧穴
当日景道进说三事:“第一,是扶助天下文人,使他做官。第二,是交结天下豪杰,为我援救。第三,是赈济天下穷民,使之归附。又要着有才干的人在各省开个大店铺,以便取用。”莲岸听了大喜道:“我之得景道,犹汉高之得韩信,先主之得孔明也。”遂依景道之言,行起事来。
即差强思文、杜二郎,同几个心腹的人,托些货本,只拣大郡所在,各处开张店铺,以待不时取用。又差李光祖等数十人出去,遍访豪杰,教他四处响应。柳林寨中,只留程景道做主,莲岸自己带领宋纯学,要亲到京都选择文人,兼之一路上周济贫乏,感动民心。
论起理来。那莲岸既为教主,只该守住柳林,差各人在外做事业才是,为何要亲去选择文人?不知莲岸原有深意。她想:“英雄男子必要寻几个绝色美人取乐。难道我这个女英雄就没个取乐的人么?若要从众英雄内拣一个做了丈夫,他便是我的主了,这决不要。我只到各处去寻一个才貌十足的文人,用他欢耍,不用他理事,有何不可。”就扮做男子,同宋纯学收拾行李出门。只因自己姓白,法名莲岸,思想古人李白号青莲,她就暗藏姓字,改名唤做白从李。自此以后,称白从李就是莲岸,看官谨记。
闲话休提,如今再表河南开封府,有个世袭百户,姓崔名世勋。那世勋原是将门之子,英雄出众,忠义过人,年纪四十余岁。奶奶安氏,只生一女,取名香雪,因安氏未产之时,梦见仙女手持一枝梅花与她。乃至生下女儿,安氏叹道:“梅花虽香洁,终为清冷之兆。”因此取名香雪。自此以后,再无生育,夫妻爱如珍宝。五、六岁上,延师教授,那香雪因此知书识字,才貌争妍。
一日,安氏对世勋道:“我家无子,只靠这个女儿,你又不喜娶妾。我的妹夫王秀才,有一儿子,年纪与香雪相仿。近日,他夫妻不幸俱弃世了,我意欲接他儿子过来,与香雪中表兄妹,相伴读书。后日,此子可教,便承继他为子,你道如何?”世勋道:“这事也好。”便拣吉日,差人去接王家儿子过来。
世勋夫妇一看,见他生得眉清目秀,与香雪一样标致,心中大喜。就送他到学读书,求先生取个名字。先生想了,说道:“名叫做昌年,字叫文令,因他是个孤子,指望后日昌盛得意。”世勋道:“取得好。”自此以后,表兄妹大家读书,真是天生一对聪明的人,不须先生费力,竟日胜一日。
过了数年,安氏因女儿长成,不让出外读书,请的先生,独教昌年。果然文才淹博,志气高迈。世勋甚喜。
不意安氏卧病两月,奄奄不起,对世勋道:“自我嫁到你家,并无失德,只因没有儿子,终日忧郁。如今身子谅必不好了,只是心上放这女儿不过。我看昌年才貌双全,德行又好,趁我眼里,你将香雪许他,我死亦瞑目。”世勋道:“这也是我的心愿。如今俱已长成,极好的事。”安氏又扯香雪的手凄怆一番,不多几日便辞世了。香雪日夜痛哭,世勋料理诸事,时常安慰女儿。王昌年感念母姨之恩,又且有小姐姻事,也要尽三年服制。世勋因有婚配之命,遂不把继嗣提起,这事不在话下。
却说李光祖承女大师命出外遍访豪杰,闻得陕西有个李公子,好贤礼士,他便将这教门聚集起来,竟到陕西纠合人众,与李公子合兵。那时,朝廷闻知白莲教各处猖獗,诏各省调兵进剿。那百户崔世勋亦在调中。世勋闻得此信,也不惊怕,只愁家内无人照管。
当时有个亲戚,对世勋道:“奉命出师,自然功成名就。但令爱尚自娇小,何不继娶一位夫人料理家事,便可放心出去。”世勋想,此言亦是,就应承他。做媒的说上一家,姓焦,是个再醮的,年纪也有四十岁。世勋道:“年纪不妨,大些正好理家。”
不上几日,娶到家里。起初原说一个焦氏,岂知带了儿子,从母姓焦,叫焦顺,又有媳妇杨氏,夫妻两个生性淫恶。世勋见此两人,无可奈何。就令焦顺与王昌年同馆读书。只见焦氏过门之后,把香雪待如亲生,解衣推食,十分怜爱。杨氏也如嫡亲姑嫂一般。世勋看见这模样,心里便放得下,收拾器械衣甲,随了主帅起身而去。
那焦氏自世勋去后,把钱银账目收起,又纵容儿子、媳妇穿好吃好,渐渐把王昌年当外人看待了。馆中先生,也打发归去。
是年适值学院考试,王昌年因守安奶奶之孝,立意不考。焦氏便将家内钱银与焦顺外边夤缘,焦顺进场,不知写什么上大人孔乙己在里头,便高高地进了一名学。当时荣幸,自不必说。
一夜,焦顺对杨氏道:“我进了学,作成妳做了秀才娘,妳也该把什么东西谢我。”杨氏笑道:“你要我财,我也没有什么,不过在被窠里多奉承几遭就是。”焦顺道:“这不消说起。只是妳的好处忒煞宽大,教我每夜要请先生帮扶,甚不快意。妳还是设一个法儿奉承我才是。”
原来焦顺说这话,因他心里思着香雪小姐,故将这言语提醒杨氏。杨氏明知此意,只不回答。当夜上床,两个颠鸾倒凤,不知揩抹了多少绢头,方得休息。
次日起身,焦顺出去。杨氏想丈夫昨夜的话,分明是想香雪姑娘。我今若不与他周旋,他两个日后自好了,不以我为德,反以我为怨。况我心上也有个别寻主顾的念头。我如今莫若把香雪骗来,与他撮合,就是我有些外事,他也管不得我。”
是晚焦顺进房,杨氏对他道:“我看你前日一团高兴,为何这几日意兴孛然?莫非又有考试日期么?”焦顺道:“这样祸事我如今不怕了。拼得几两银子,自然停当的。只是我心中有一桩紧要的事,妳若与我周旋,我一生感谢妳不尽。”杨氏道:“我如今猜着了,你前夜嫌我妙物宽大,想是要寻个小的配你这副本钱了。”
焦顺听了,拍手笑道:“我的夫人这样聪明,一句话便猜着我心事。”杨氏道:“只不知哪一个是你的心爱?”焦顺便把思想香雪的意再四恳求。杨氏道:“这个不难。但怕你这东西被那窄小去处拘箍得越发小了,教我愈加不称意。你今夜且在我宽大的所在将养一番,明日算计也未迟。”焦顺大喜。是夜仍旧央姓角的做了替身,竭力奉承。杨氏虽则宽广,因帮手争气,也觉快活。
过了两、三日,杨氏想:“丈夫要干这事,甚是容易。我何不乘此机会也觅个长大的燥一燥脾,有何不可。”因想起焦顺一个书童,叫做爱儿,年纪十九岁,气力雄壮,着他伏侍一夜,也是好的。当日便对焦顺道:“你今夜只说在朋友家住了,我房中无人相伴,央香姑娘同睡,到得深更,我自躲开,你竟进房取乐,再无不稳。”焦顺大喜,就出去,直等夜间回来做事。
杨氏先到书房,对爱儿道:“今夜相公出去,我独睡在小姐房里,待至深更,你可到小姐房里来,我开门等你,还你有些好处,切不可忘了。”爱儿??说,不敢违逆,只得承顺。
杨氏进来对香雪道:“香姑娘,我有一件事求妳。妳晓得我一生最怕的是独睡,便是夜间老鼠厮打,也是怕的。今夜妳哥哥出外去做文会,我的丫鬟又差到娘家去,无人相伴,特来央妳相伴一夜。”香雪道:“嫂嫂既然怕冷静,为什么又放哥哥出去?”杨氏道:“便是。我最怪他一做了秀才就有许多朋友来勾搭。如今幸喜得姑娘在家,日后嫁出去,不知还要受他多少气哩。”香雪信以为实,也就依从了。
当夜姑嫂吃了夜饭,又说些闲话。香雪一个女婢,叫做添绣。香雪吩咐把自已的房门锁了,“妳到厨房里睡罢。”杨氏道:“太平世界,锁什么门,就开着何妨。”添绣一时懒惰,也不去锁,竟往厨房安歇。姑嫂两个睡在一房,吹熄了灯。
只见更余之后,香雪睡不着,叫声“嫂嫂”,并无响动。香雪心疑起来,穿好衣服,各处寻摸,不见杨氏,那房门是半开的。香雪想道:“今夜嫂嫂必有恶计,我不可住在此。”因想:“黄昏时我的房门也不要锁,着实可疑。我如今也不到自己房里,可到厨下,唤添绣起来伴我。”
谁想那焦顺起更时便藏在一间空屋,挨至半夜,悄悄进房。满床摸遍,全无一人。想道:“必是香雪有些知觉,仍到自己房里去,我今一不做二不休,且走到她房门首,打听消息。”
原来,那夜杨氏布置停当,悄悄走到小姐房中睡下,等待爱儿进来受用。不料爱儿畏惧焦顺,不敢进来。杨氏守到半夜,适值焦顺摸来。见香雪房门不关,心中暗喜道:“香雪妹子原自有心,晓得我有些意思,因此不肯住我房里,却把自己的房门开了,明明叫我进去。”遂推开房门,摸到床前。杨氏在床上听见有人走响,只道爱儿来,伸手搀他。
焦顺只当香雪的手,急急钻进帐子。二人也并不轻易开口说起响话。只因他两个人心中想得好了,一进被窠就你贪我爱;杨氏的脚不待高兴而预先竖起,焦顺的手不待操摸而着紧勾连;上面成吕字凑在一处而何暇交谈,下边为中字贯在当中而单闻声响。焦顺想道:“可煞作怪,那香雪是个处女,为何其中宽广异常,可见她平日原经遇风浪的。所以今夜见我来并不推辞。我且不要说破。我若问她,只道头一次就嫌她,以后便不肯了。”杨氏也想道:“我见爱儿雄壮,必定有些本钱。原来此物也与丈夫差不多。”只是心上相爱,实则短小也顾不得。两个一进一退,费了许多气力,其中未必快畅,响声倒也好听。闹了一、二更,东方渐渐发亮。两人正要讲话,不想房门一响,唬得心里乱跳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原来,房门响是香雪同添绣要进房,听得床上热闹,不敢进去,竟寻一把锁将房门锁住,仍旧到厨房里来。房内两人无门可出,急得乱抖。焦顺道:“妹子如今奈何?”杨氏听见叫妹子,知道认错了,反不则声,挨到天亮,你认我,我认你,不觉得呆了,又好笑,又气恼。焦顺把杨氏啐了几啐,杨氏也埋怨丈夫,两人到底疑心。
停了一会,香雪叫添绣把房门开了,在房门前将焦顺大骂,唬得焦氏不分皂白出来劝解。两人抱头鼠窜而去。杨氏自觉没趣,三日不出房门。
自小姐一骂之后,焦顺夫妇日夜在焦氏面前毁谤香雪,焦氏听信了,又晓得当初安氏曾把香雪许下王昌年,只因怨恨香雪,并王昌年也做了对头,时常茶迟饭晏,要长不能,要短不得。
焦氏早晨起来,便把香雪与昌年牵枝带叶,寻些别事,咒一遍骂一遍。香雪听了,无奈她何,只是向母亲灵座,痛哭几番。焦氏愈加怒气,渐渐把恶声相逼,百般怠慢。
那王昌年自世勋出门之后,心中不乐。又见焦顺进学,终日兴头,往往被他奚落。及至焦氏在里头咒骂,一发不安。想起先前承母姨大恩,自小抚养,临终时节特把小姐许我。不想世态变迁,到了今日反教我进退无门,莫若到陕西仍旧依傍姨夫,或者他得胜回家,完了小姐姻事,也未可知。
是日,便略略措置些盘费,请焦氏出来说道:“母姨夫在外,音耗不通,我要到陕西寻取消息,故此告辞。”焦氏道:“你在家无用,出去学些乖巧也是有益的。速速去罢。”并不提起盘缠的话来。昌年气愤不过,总不开口,就进来拜辞安氏灵座。才到灵前,不曾一拜,心中悲伤,不觉放声大哭,拜了几拜,就出来了。焦氏在旁说道:“好好出门,做这样嘴脸,可厌,可厌!”
香雪听知此事,有如乱箭攒心,从暗里也哭了一场。遂写书一封,将簪钗、首饰包了一包,约一、二十金,着添绣暗暗送与昌年。书中大约叙兄妹分离之情,并嘱他候问。末后带着几句心事道:“百年之期,自甘死守。一心之托,岂忍生离。魂断青衫,泪浸红烛。”。
添绣将书物送至书馆,昌年看书,收了物件,对添绣道:“泪枯肠断,不能写书回复小姐。至于终身之约,虽死不渝。小笺一幅,用此拜谢,但求小姐保重。此去到老爷处,一有好信,便即归家。”添绣听了,就进来述与小姐,并送上诗笺一幅。香雪含泪看诗,却是绝句一首,前半在下忘记了,只记得后一句道:“却伴春鹃带血啼。”小姐哽咽无言,和衣睡了。次早王昌年起身而去。自此,小姐终日愁怀,恹恹成病。
却说焦顺自房中出丑之后,还痴心妄想小姐。自思:“小姐平日最好文墨,我如今若要再缠,必须用文才欣动她,或是做一首诗,或是写一封书,央添绣送去,她自然心肯。”遂提起笔,吟哦终日,改了又改,才写成一封书,并一首诗。书云:
生员兄焦顺,跪拜奉书小姐房前。前日感小姐骂我,甚喜。古人云,不打不成相识,何况亲口大骂乎。自从骂后,夜夜思量此物,即如今日写书,甚觉费心。闻小姐有病,必定想我哉。吟得好诗四句,若看之,今夜何妨一做,我与你大妙也。诗云:
焦顺从来顺女娘,况兼小姐雪之香。
莫愁小脚三更冷,谨奉光头五寸长。
焦顺写完,念了数遍,大叫道:“好书、好诗,不愁小姐不喜。”就封了书,并拿银子一两,走到里面。适值添绣出来,他便扯住道:“我有一事求妳,先送妳银子一两。”就在衣袖中摸出银子,并书一封,说道:“银子妳收了。这封内是一个名士做的诗,送与小姐看,千万不可遗失。”添绣本意不肯,只因见了银子,连这封书也拿了。
她原不知此书厉害,竟走进房递与小姐,也不说是焦顺送来的。香雪不知其故,把书开看,便大怒道:“这个一窍不通的狗才,这样无状!”先把添绣痛打一顿,就要往外边发作。忽然自想:“我是孤身无助的女子,若与他争闹,未免遭他恶口,连我体面也不好了。莫若忍耐,等父亲回来方好整治这厮。但恐他放心不下,只管歹心恶意,如何是好?我如今须生一计,使他出丑,那焦氏妈妈自然要顾儿子体面去约束他,不至十分放肆。”
思想一番,又把添绣骂道:“妳后次若再如此,我便活活打死妳!”口里一头骂,就拿台上一个镜袱,掷与添绣,说道:“妳把镜袱递与奴才,立刻进来,不许开口说半句话。”原来那镜袱是杨氏央她做的,中间绣一对鸳鸯。添绣拿了走到外边,见了焦顺,本要骂他,只因小姐吩咐不许开口,忍住了嘴,掷在地下,回身便走。焦顺要扯住添绣,问明来历,不知地下是什么东西,及至拾起,添绣已进去了。
焦顺看是镜袱,想了半日,不觉大喜道:“好个小姐,明明叫我今夜进她房里。镜者,团圆之兆。绣鸳鸯者,交颈相连之兆,镜袱是遮掩的东两,夜间暗里做事之兆。妙哉,妙哉,快活煞我!”也就把自己书房锁了,藏匿空房中,外边人只道又出去做文会了。
当晚杨氏在房,闻知丈夫出去,正值无聊,只见香雪小姐走来道:“嫂嫂,我闻得哥哥出外去,何苦独坐,可到我房中去闲耍。”杨氏闻言,就随香雪,走到他房中闲话。渐渐夜了,香雪唤添绣叫厨房里备夜饭来:“大娘因相公不在,我劝她一杯酒。”添绣认真暖起酒来,香雪殷勤相劝。
杨氏因前夜出丑,甚怕香雪。今日见香雪和颜悦色,便喜出望外,不觉将酒多吃几杯,一时沉醉起来。香雪叫添绣:“扶大娘就在我床上睡罢。”杨氏脱了衣服,倒在床上睡去。香雪走出房来,竟到焦氏房中。却吩咐添绣:“在暗里藏躲,打听有人进我房中,便急急把房门锁了,走来报我。”
焦氏是夜督率丫鬟做些生活,尚未去睡。看见小姐来,就问道:“小姐尚未睡么?怎得高兴到我这里来?”香雪道:“今夜哥哥不知往哪里去,嫂嫂住在我房内,我因睡不着,所以来伴母亲闲话片时。”焦氏道:“极好的了。”两个说些闲话。又商量:“父亲在外全无消息,虽则王家哥哥去了,又无回信。还该打发一个家人去看看方好。”焦氏道:“我心上也是如此。”
两个讲话正浓,忽见添绣走来,打个暗号,小姐便要回去,笑道:“夜深害怕,求母亲相伴我到房中。”焦氏也不推辞,携了手,一同走来。添绣点火前行。将近房门,只听得房里响动,似有绊跌之状。小姐道:“房内像有什么人在里头。”
只因这一句,房内越发乱响。你道是什么响?原来是焦顺,因见镜袱之喜,守至更深,竟悄悄进来。摸到床上,也不知是他妻子睡着,但闻酒气薰人。他就脱衣上床,把手去摸那身上。杨氏睡熟,不知所以。焦顺腾身上去,如此,如此。忽听得房门外母亲与香雪口声,火光又亮进房来,知道又差了。忽爬起来,衣服也无暇穿,慌要出房。不想房门被锁,不得出来,东一撞,西一绊,不知跌上几跤,所以乱响。
及至香雪与焦氏到了门前,焦顺忙爬上妆台,把窗尽力推开,赤条条一身,望窗外跳去。不料窗前廊下俱摆列粪桶尿缸等物,焦顺一跌下来,满身粪水,腰腿俱被跌伤。香雪同了焦氏,唤添绣将火照窗前,看是何人。添绣一看,便喊道:“这是大相公。怎么赤条条跌在这里?”
香雪即时变脸,叫添绣多点灯烛,出外去唤合宅家人进来。“我是老爷的小姐,焦顺何人,夤夜到我房里做什么?明早一面写书叫家人到老爷那边去,一面我亲到学里告诉,叫他申文学院,决不与他甘休。”
吓得焦氏面如土色。唤丫鬟拿衣服与焦顺遮下体,着他跪在小姐面前请罪。小姐道:“母亲,这厮无礼已甚,请什么罪!”焦氏不得已,把焦顺痛骂一番,焦顺招了许多不敢,方才放他出去。焦顺暗想:“这样厉害,两次受她大累,以后再不与她缠扰了。”
次日,焦氏亲来请罪,即着焦顺搬到房外边住,永不许他走进后堂。小姐见焦氏如此周旋,也就忍耐了。焦氏虽然护短,也恐老儿回来与她算帐,故此畏惧香雪。
孰知下回,香雪的苦情,人不可胜言矣。
第四回 真美艳一夜做新郎
却说香雪小姐捉弄焦顺,可谓快极。焦氏妈妈无可如何,这小姐落得清闲自在,专待父亲回来不提。
再说白从李同宋纯学,一路上察访才人,真个逢州过府,先有自己的人开张店铺,要银就有,要住就歇,甚觉便当,她晓得陕西一带,李光祖声势张大,不免到陕西看他一遭。不想未到陕西,朝廷征剿反贼官兵众盛,内中一员老将,极其骁勇。你道老将是谁?原来就是崔世勋。此时,与李光祖结营相持。一日,世勋亲来索战,光祖出迎,两马相交,战二十余合,光祖力怯,大败回营。
次早,光祖正要整兵再战,只见营外探子来报:“有一位客宫,随了数人,说是山东白相公,要进营中。”光祖听见,知是大师来到,急出迎接。当日相见,喜不自胜。光祖道:“自离大师到此,兵势稍盛。不意昨日遇了崔世勋,被他战败。”白从李道:“这事不难。你今日不要出兵,待我按定八方,用个生擒之法。”光祖得令,是日闭营不出。
到了半夜,大师将《白猿经》操演,披发仗剑,书符念咒,分布各方。
到第二日正午,大师端坐中营,大开营门。光祖出阵,世勋望见,便来迎敌。初时交锋,世勋甚是勇猛。忽然狂风刮地,卷石飞砂。世勋抬头一看,见半空中一朵大白莲花当头罩下,世勋道:“不好了,这是妖术!”
话未毕,那莲花劈头一打,把一个英雄老将打下马来。原来大师坐定中营,默持咒语,用个“神莲破阵法”。光祖见世勋跌倒,一队兵众掩杀上前,把世勋横拖倒拽捉进营去。官兵四处逃散。光祖将世勋捆缚,解到大师面前。
大师一见,便唤手下放了,说道:“将军智勇过人,今日幸到敝营,凡事托赖,自当重任。”世勋大怒道:“我乃天朝将佐,却为妖术所困,非战之罪。妳们指望要我从顺,宁死不从的。”大师道:“好汉子,不可伤他。”吩咐光祖:“把一只大箱,藏他在内,着勇士数人扮做客商,好好供给他,悄悄送到柳林程景道处安顿,俟日后有用他之处。”光祖承命而行。世勋求死不得,被众人囚俘解去不提。
光祖胜后,官兵只好相持,两边不轻举动。大师在营数日,分拨光祖镇守,自己同宋纯学到别处去。行了两日,将过西安府界,入店歇宿。不期遇着一人,衣中破敝,拿了笔,在房壁上题几句诗,诗云:
一片征尘望眼迷,
旅愁偏逐暮云低。
异乡残梦归何处?
那人诗写未完,只见两泪交流,不知不觉,手中的笔落在地上。白从李见这光景,甚觉苦切,因走过来问道:“吾兄少年才貌,为何这等流落不遇?”那人拭干泪眼,见从李一表人才,便向前拱手道:“弟的苦情,一言难尽。未知兄长尊姓人名?”
宋纯学在一旁答道:“我相公姓白,名从李,是山东富室。”那人道:“原来是贵家公子。小弟也不是下等之人,特到此间探望至亲。不想兵戈阻隔,又闻得凶信,因而进退两难。其中苦情甚多,一时不能细述。”从李道:“看仁兄相貌,自非凡人。今夕同住店房,待小弟沽酒一壶,为兄解闷,并细谈衷曲。”
宋纯学就往外边,唤主人家整备酒肴进来,三人对坐。白从李道:“小弟浪迹江湖,极喜交结朋友。兄是何处乡里,高姓大名?到此所望何人?”那人道:“小弟祖居河南省城,姓王字文龄,名昌年。少年失怙恃,全亏母姨抚养,并以亲女许配。不幸母姨弃世,姨夫另续,继室生性残刻,自不相安。姨夫总戎此地,故独自到这里来,谁想兵戈阻绝,前日近边众人传说,姨夫一队军尽皆覆没。小弟想,姨夫平生忠义,必然死节。如今欲进无门,欲归无路,孤身漂泊,势必下填沟壑,故此愁伤。”白从李道:“吾兄境遇如此,实实可怜。但今日与弟相遇,也须放开怀抱,切不要做儿女姿态。”就叫宋纯学:“把行李打开,取出衣服与王兄换。”昌年感谢不尽。
吃过夜饭,从李又问道:“王兄尊庚有几?”昌年道:“将及弱冠。”从李道:“小弟比兄稍长一岁。方才兄说家中不甚相